凰阙 零二、一入宫门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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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冬日阳光亦带了暖意,从储秀宫清漆花梨冰裂纹窗格斜射入,破裂斑斓,笼住整片波斯地毯,纤细羊毛在日光下染了金色。

宫外新春炮竹余烬还未扫净,成帝第二次选秀便已开始。冬日大选,让多少姑娘着了急。冬日多在闺中游戏,连府上的花园亦不去了,自不在乎着装,故冬日衣装多是单薄素雅的,如何能穿来殿选。

储秀宫偏殿内,火盆烧得殿内如春日般温暖,小主的斗篷大衣自是早叫婢子丫鬟捧到一边去了,极清馨的蔷薇露合香孤芳自赏地自顾自燃着,带着微微瑟缩,正如同现在这些千金小姐们的心情。偏殿约是京中常见的四合院两间主屋大小,地上是青琉璃砖,光可鉴人,正中央镶了一块又一块波斯新贡地毯,陈一模一样十几套雕花金丝楠木案椅,众小主便先在此坐着,候御前宦人唱名,才前去正殿面圣。

芩鸿宛独自一人揽了一角,手中紧绞锦帕,容颜精致姣好,肤色格外白皙,不愧一句“肤若凝脂”,必是名门闺秀自小调理好的。女子有着不自觉的傲气,家中亦极显赫,已然有人认了出来,无人敢往前打扰。这位是族内嫡长女,父位至礼部尚书,祖上一门出了三朝宰丞,入宅邸,只是三页琉璃顶彩漆柱宰丞牌坊就晃花了人眼。

因是生怕自己不出挑,前来殿选必是隆重打扮了一番,旁人不知晓,她自己着实清楚:

内是锦茜红明花抹胸,外一袭烟罗紫绣折枝堆花对襟襦裙,上金丝边束衣束起,着一件烟霞色如意云纹杉,罩烟罗紫勾宝相花纹刻丝长纱衣,原又罩了雪色夹紫金织锦皮毛斗篷,此时因室内暖和月兑去了。墨发绾了朝云近香髻,用一对红玉缠丝双扣云脚簪定住,又髻边一支大三翅莺羽珠钗点缀。珠花细细,莲步起,便于耳畔苏苏颤动。耳下鎏金红珊瑚坠子,颈上同是鎏金珊瑚串。虽奢华,却全无龙凤金银,俱是精细材质,一时旁人真挑不出错处。

自小芩鸿宛从不知什么叫做难为,如今蓦地要见意中人,便难免有些发怵。

芩父知晓芩鸿宛心气儿高,誓只嫁那一位人中之龙,方闻大选,忙不迭让她准备,便毫不犹豫送了来。爱女之心有,亦有帮衬他仕途之意。皇室于国舅老爷自然是不能亏待的。

她曾见过帝君。

时年她十五岁,徽宁三年,那日国宴,众官宦携眷前往,芩鸿宛便去了。

十五岁华年,精心装扮,又一支大月季在发髻上,花容娇艳似水。

宴上请安落座,身为礼部尚书嫡长女,位置自是离帝君不远的,于是安顿下后第一件事便是毫不避讳抬眸看他,却蓦地撞入一片幽深墨潭。

他是剑眉斜飞入鬓,眉色稍淡,想是薄情人。目若朗星,五官端正,唇色淡而薄美,肤色比昭京那些寻常纨绔子弟稍深,又比寻常男子白皙些,举手投足俱有贵气,风华无双,神似谪仙,一时便想不出什么,只脑袋一片空白,或许惊为天人能稍稍比喻吧。芩鸿宛便呆在那里了。

却不想帝君又抬眸看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呵,淡漠凉薄,含着淡淡的调侃,带着天朝帝君睥睨天下的傲气和年轻人的锋锐看来,仿佛要看透她整个人,看入心里。

毕竟是十五岁小女儿心思,她带着极大的惶惑低头,不知放在何处的手,竟将一旁的银里起花骨质白玉杯扫到了地上,碎成片片晶莹,只剩一个还在原地旋转的银质繁复杯中花在原地打转。

她称醉逃离,不敢回想他带着探究和笑意的眸子,一点一点把持不住,自此倾心。

芩鸿宛面容浮起些笑意。

“李氏,年十六,正六品州丞嫡次女,近前面圣。”

“赵氏,年十五,正五品兵尉庶三女,近前面圣。”

那位置刚刚好,微侧目就足够看见正殿中情景。那暗金色袍子的正是他,颊微热,不由得移开目光。却见其旁一金绣红纱女子更扎眼,左畔复又一抹素色。便是端怡、端宁两皇贵妃了。昭京氏族世家多有联姻,也时常相互来往走动,这些少爷小姐大多都是相识的,芩鸿宛与这两位与闺中亦是认得,只是不熟而已。人常道这两位是情同姐妹,她亲眼未曾见过,亦总不信。同位一个男子的妾,为博欢心,何来真心?并传端怡媚而夺魂,端宁慧而博知,芩鸿宛向来只道不过尔尔,只因是宠妃而多加赞美而已,不过虚有其表。

故己必胜之。

“芩氏,年十七,正二品礼部尚书嫡长女,上前面圣。”

闻唤,起身整装,又怕他记不起,便想再用一支大朵花。再取亦来不及,此时正隆冬新春,只有御用暖房育出的几盆正粉牡丹在此,只得先折一支簪上。

转身出偏殿,不敢抬眼,只稳稳礼道:“臣女参见帝君,皇贵妃娘娘。”

语罢许久不闻叫起,芩鸿宛心下便微微慌了。

昭朝九世帝君昭成帝戚元瞾现年二十一,即位五年,后位空悬。宫闱种种争斗他自是领教过的,便是有自己的打算。

此时他脸色并不好,而身边两位皇贵妃,一位端怡皇贵妃冷着脸,另一位端宁皇贵妃早已转过身去抿着茶。空气一时间冷了下来,可怜芩鸿宛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罢了,你起来。”戚元瞾道,声音极是好听,如微风振箫,“瞧你,便只许昭南一人爱花了?”后半句是对昭氏环姝说的,自然,这昭南便是对端宁皇贵妃苏氏的昵称。

“我才不管。反正她就是让浣翳伤心了。”昭环姝娇嗔一句,转眸看向殿下女子,倏然变色冷冷道,“芩氏,你分明知晓牡丹是端宁皇贵妃先年最爱的花,又同她一般簪在鬓上,是何居心?”

居高位多年,言行举止自有一番威慑,又事关宫闱秘辛,让芩鸿宛微微一惊,暗骂自己昏了头脑,真真愚不可及。

此缘由她亦是曾听闻过,此刻敌强我弱,只得噤声不语。

“姝儿何来如此大动肝火。芩氏,我道如此眼熟,原是芩琦的长女。是个有趣人儿呢。”戚元瞾只带了笑,只不知有几分真笑意。

芩鸿宛噙笑微礼,心下只忧着,像这无故犯了忌讳的,只怕日后就是留了,也不得舒心。

昭环姝眼眸微微一转,并未接话。

苏浣翳听见帝君语气缓和,又带些兴趣,心知此女许是要留了,给昭环姝打个眼色,她便会意言兮。

“臣妾听着帝君这话,莫非是与芩氏先年就认识?”

戚元瞾也不以为忤,微微笑道,“瞧这醋意,我都闻见了呢。先年在宫宴上有一面之缘。”

芩鸿宛在殿下立着,听他提起,玉颊泛上些许红晕。

苏浣翳瞧见,心下微沉。不可给那芩氏难堪,更不可抚了帝君面子,只得道:“从前也是相识,进宫这些年忘了小字,难免生分了。”

芩鸿宛瞧见她放下那只烧蓝珐琅金饰茶杯,终于抬眸,轻描淡写看向自己,目光略过牡丹,只顿在自己额头上,却也不敢放松,又微礼道,“臣女小字鸿宛。”

“鸿宛?这二字却是似曾相识。可知出处?”

“古人赞女子好姿态,‘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便取间二字为之。”

苏浣翳只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好文识,好口才,不愧昭京才女之名。我见这位鸿宛是年轻貌美,出身世家,礼数周到,端庄大方,莫不是帝君动心,不舍得再留给其他男子了?”

芩鸿宛在殿下怯怯和着笑了,顺目立着,“臣女不敢当。”

“你若说不敢当,才是贬损帝君的眼光呢。”看似苏浣翳也不愿和芩鸿宛较真,语罢只遥遥看着门外冬雪,神色一如既往。

“昭南却是好气量。”戚元瞾也不动声色,只道。

“还不留了牌子,赶紧让芩氏下去听封?再强留在储秀宫,先不说帝君怪我们小肚鸡肠地为难人,日后这位若是得了宠,才要惦记这殿选日的刁难呢,也免不了你的。”昭环姝对着一边帝君贴身宦人张全宝笑讽道。

张全宝不敢附和,只得扯着嗓子喊曰:“芩氏留——”

芩氏闻言一礼,“妾身谢帝君,皇贵妃。”

戚元瞾大笑道,“你这自称倒是变得快。有人牙尖嘴利,将该说的不该说的说尽了,反真难为你留在储秀宫。快下去吧。”

芩鸿宛再礼退下,只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几日后,芩府正厅。

“秀女芩氏接旨——”

芩鸿宛跪下,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正二品礼部尚书嫡长女芩氏,年十七,小字鸿宛,殿试中语言得体,礼仪庄隆,德行出众,气质高华,封正五品充衣,赐字端,号端充衣,赐居落瑜宫侧殿,赏红珊瑚两座,海水珍珠两斛……,俱置宫内居处,兹于徽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入宫,钦此。”

赏了宣旨的宦人仆从,其余皆不需她安排,自在二十八日早早坐上轿子,送入宫中,因是新人入宫,各新小主派去的仆役中,便都又多派了名礼仪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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