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轩鸾不卑不亢礼道,“娘娘过誉,萤火怎敢与皓月争辉,妾身不敢当。”
语未了,便被一旁苏浣翳一声冷哼打断,“环姝莫要如此殷勤。娴才人父拜宰丞,家大业大,不屑与我等小门小户出身的为伍,若盛情一场换个冷脸可怎么好。”
昭环姝唇畔含笑,便住了口看季轩鸾。
季轩鸾心下略慌,稍作思索,旋即微颔首笑道,“妾身愚钝,不知如何致娘娘若此。”
“瞧你,浣翳一句刁难便将你难为如此,不过见你语言太生分。同为姐妹,热络一些何妨。”
昭环姝见她笑,亦噙了笑道,自顾自往园中去。
季轩鸾缓步跟着,揣测这两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何用意。
残冬大雪方消,天色却已然有了春天的意味,园中还有晚梅未凋。宫人已忙碌着置换用品,整理花园,迎春做得有模有样,瞧着颇为喜庆热闹。
太生分……按大昭礼制,四品宫妃自称妾身已然是自谦,甚为自贬,听闻她们互相称呼为小字,莫不是指的便是。这种称呼,一个不好则是僭越冒犯的罪过。
拉拢或是试探,不如先按她所言。
“轩鸾见那支红梅开得娇俏。”素手微抬,指梅岭腰上奇瘠一支,季轩鸾笑曰,“有‘一枝春雪冻梅花’三分意味。”
入宫九日,旁的不说,听得的传闻最多。宫人道端宁皇贵妃自迁居后,颇喜诗词歌赋,煎茶制香一类文人偏好。
果不其然,闻得一声小字,又一句词,苏浣翳语气微缓,“韦庄《浣溪沙》,你真是读得偏,却要赶上我这消磨年华的老人了。你指的那颜色绯红,非朱砂梅便是乌梅,你可认得是哪种?”
“轩鸾不才,且并不爱梅,只瞧着红梅冬日很是喜庆而已。就全指着娘娘释疑了。”
过聪明为鸡肋,过愚钝为蠢材,这种道理季轩鸾自然懂得,便将此答让还给苏浣翳。
苏浣翳笑道,“我这人总爱多言,莫怪我将话说破。你是当真灵巧。罢,那花颜色微黯,团团簇簇,定是乌梅,宰丞府按礼制只种朱砂梅,你如何认不得。”
季轩鸾松一口气,含笑颔首不语。
高位又如何?不过入宫早些罢,入宫早,人老珠黄更早。
几日来已然听闻有新宠被召幸,诸妃嫔俱颇意外竟不是季轩鸾,喜之有,讽之亦有。
说起来,季轩鸾自殿选后再未见过帝君。
……
午后,倾悯主宫。
同在倾悯主宫用了膳,季轩鸾便辞回流云殿,昭环姝仍留在苏浣翳处。
阳光澄澈,殿内银博山炉中静静焚着金檀。
“那季氏……姐姐,你怎么看?”苏浣翳捧着白釉薄胎云纹盖碗杯,银错金七宝护甲熠熠闪光,笑意安静。
昭环姝微瞥一眼一旁婢子宦人。
苏浣翳招手让下人全出去。
“姐姐谨慎过了头。才入宫不足十日,新秀女如何敢。就是华妃……”苏浣翳瞅着她,微勾唇角,将杯盖置于案上托盘中,“不是一日两日的恩怨,由她去,就是真撕破脸,也不惧她。虽说帝君不喜欢我,更不喜欢她呢。快用茶吧,这茶却与别的金骏眉不大一样,我寻了很久。”
昭环姝望着杯中汤色红亮,微雾淡淡,不由笑曰,“你总是心思细腻。季氏太聪明,若是拉拢,我想着她才不会真心,缘由颇多不说。若是打压呢,怕又是个麻烦。”
宫阙深深几重,只为那一瞬浮华荣宠,甘愿手染血腥,情愿勾心斗角,是值,还是不值?
“我瞧着,她不是什么愿屈于人下的角色,若真拉拢,如放了毒蛇在卧榻。再等等,她必是中立,能压则压,再推却干净便是。”苏浣翳语气带了冷意,“方入宫就封了正四品,呵。”
“你说的轻巧。”昭环姝微叹,“当务之急,帝君面上宠你,真正心思就……”
“姐姐不是喜爱他么,如何舍得让给我。”
“自他贬你那日便死了心。伴君如伴虎,今日幸这个,明日又翻了那个的牌。宫闱如何容得什么喜爱,水月镜花罢了。说到底,他当年不曾将你贬至冷宫覆水园,不过是先年昭氏苏氏权势滔天。后来不是又急急提了宰丞、兵部尚书几家,又释了我家京城城卫军的兵权?这回大选,恩恩怨怨地入宫真齐全,想来才是精心安排的。”
苏浣翳抿一口茶,肃容曰,“难为你说这些来安慰我。他总是那般薄情,如何也猜不透,我道是,哪个女子能真正懂了他,便必是帝后了罢,那帝后可是当真可怕。帝君想坐山观虎斗,将朝堂争斗搬到**来,朝廷面上便能稍稍安静,易于处事,这几日咱们有什么动静,他许是只静静看着。”
昭环姝微微颔首。
“皇长子近来如何?”
“宸宣仍是那样,与其他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爱笑爱闹。”
“他先年待你是真好,取了这样的名字,帝位稳妥曰宸。”
听着这话,苏浣翳阖眸,心口忽然涌起些酸涩。
“也不过是先年罢了。”
“日后路子还长呢,戚氏素来子嗣不兴,再有个皇子是极难的。”
“不说昭朝祖制便是立贤不立长,开国来女帝即位亦不少。我不想他登基。帝君总是辛苦。说起这个,我听闻长乐帝姬食欲不振呢。”
“你却关心她。小孩子总是那样,几日就调养好了。”
“千万小心有人拿这来做文章。”
昭环姝嗤笑,“华妃那点脑子如何想到。”
“莫小看她。先不说有怕有灵巧人能撺掇她当枪使,她以一己之力爬到妃位,这么几年,手段你也不是不知晓,不可小觑。”
“听你此言,想是有了什么好法子。”
“你不方便,怕人作手脚,我是个身虚体弱的弃妃,自无人理睬,隔日找人为帝姬调些什么药膳亲自送去。”苏浣翳抚着手上金掐珊瑚珠指环道,“你总是不小心,这些话出了我宫便定要忘了,切莫叫旁人听了去。”
“也只你有这份心,劳烦了。纵不小心,这事也出不了差错。近日防着点,新来的婢子宦人都要注意。”
“自然。”
昭环姝唤来自家婢子,笑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了,帝君去我宫中若寻不见我,才要怪你呢。”
苏浣翳缓缓起身,“路上仍有残雪,叫你抬辇宦人小心着足下。”
送出宫门,左右微望,仍是叹息。
叹曰,殿宇重重,宫墙无尽。
红颜未老恩先断,泪湿罗巾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