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雨后,袅袅荫柳夏意浓。碧水浮光,小荷微粉,曲廊幽回,琉璃檐复,
毓锦主宫。
晚春,殿中无人。季轩鸾把那些个侍候的婢子宦人全唤了出去,此时正细细端详眼前盛放的蕙兰,思虑着前些日子的种种,神情却很是平静。那蕙兰应了时节,淡黄的小朵花儿并不惹眼,甚或有些逼促,但着实是香。不过三五盆,满殿里溢的都是芬芳。
“主子,”秋水捧了一只盒子进门来,惠姑姑也进来,跟着道,“端宁皇贵妃送了这个来,还说必是极称主子的,吩咐我们告诉主子,若喜欢就一定戴上。我们也不晓得怎么办,又不好推,只得收了下来。”
此时惠姑姑林子清亦是颇得季轩鸾信倚的人,在季轩鸾跟前极说得上话。
季轩鸾只笑,“听着也是好东西。瞧你,慌甚么,打开瞧瞧便是。我只奇她平白的送东西为何。”
清漆镂花笑案上,那乌漆秋材香樟的盒子便打开。却未曾想,那里头是光华灿烂的一串璎珞,金银珍珠,玛瑙琥珀,珊瑚翡翠,最中是一枣子大的猫眼,春光映照下光彩流转,蓦地竟有些刺人眼。
季轩鸾奇道,“我闻说她是个极清冷的性子……这是何故。”
惠姑姑方要说话,外头就有宦人来报,忙示意秋水合了盒子。
“禀主子,帝君给主子点了一位贴身侍婢,曰静姑姑,原侍候过太妃,又是帝君身边的。”
季轩鸾略忧,仍笑起身,“今日奇事却是多,是我时来运转了?”
她含笑瞧着一约比林子清年纪大些的中年女子进来先礼,五官端正,容貌平凡中带些清雅,仪态恭敬且端庄,着宫婢俱穿的宫装,举止合礼。
“无须多礼,快起来。既是帝君钦点的,那必是极好的。”她虚扶一把那侍婢,笑兮。
“主子过誉,唤婢子思岚即可。”思岚也笑,“不过待得时日长些,主子如此,是折杀奴婢呢。”
“无愧是侍奉过帝君的人。深合我心。秋水,快去给静姑姑安排。”季轩鸾道。
见思岚随着秋水走远,季轩鸾神色渐渐沉下,问林子清道,“你觉着……”
林子清垂眸,轻声絮言许许、
“帝君意思谁人猜得……却只得静观其变了。”季轩鸾良久不语,旋即道。
约莫巳时光景,毓锦宫外俱是百年未动的老果树,遮了半个前殿的太阳,春夏亦算是个清凉养心的好地方,秋冬也不冷清。语间那思岚竟已安顿好进来请安,季轩鸾忙换了一副神情笑应过去,大半日也就这样过去了。
日昏时天边起了霞,重重染成一片陆离光色,季轩鸾打发开旁人,说去访贺端才人芩鸿宛,行至半路竟遣车回去,自己带着秋水,绕路去了司刑局。
司刑局是惩治下人的地方,位置是极偏的,他人避晦气更是不来此地,周身芳草掩映,除了秋水便再无他人。秋水到此处已有些许惧了,却只得强自跟上,季轩鸾却犹含着笑意。
渐近了,晚霞灿极,次日必又是个好天儿。只是宫城天气好,不知民间又是如何情状。想时她举头微望,却只莫名觉得,那紫红映金的天色衬着琉璃瓦与檐上铜兽,泛着幽微的光,寂静中有些诡异了。
便回眸瞧一眼秋水,心下转着念头,仍只笑笑。
到了司刑局,但见那掌事太监急急地谄笑来迎。谁不知宜文姬季氏家中势大,更是时下极得宠的主儿?季轩鸾端着架子应了,复行至正厅坐下。
四下无人,瞧着那公公的神情,季轩鸾微柔了脸色,道,“交代你的事可办妥了?”
太监礼曰:“回主子,早已妥了。那蹄子既有害主子之心,必当想到今日的下场。”
她以扇微掩面,遮去一闪而逝的笑意,象牙柄上的三色错金多福多寿坠子与金珐琅彩腕钏轻轻相撞,叮当泠泠。
“本宫曾说若妥了是又有赏的,金瓜子一类,想来公公也不稀罕,”语时,她取出一环金丝串暗红珊瑚珠软链递给他,“还望笑纳。”
那珊瑚是宫中亦极少见的上好成色,晶莹剔透,司刑局掌事公公忙不迭接了过去。季轩鸾笑敛眸,默不作声。
链子是端怡皇贵妃昭环姝送来的东西,虽她晋位人俱不喜,场面总需做足,否则便是不识好歹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宫中奇珍异宝自是不缺的,这些东西也只有小门户出身,位份亦不高的妃嫔才稀罕。
秋水正不明所以,季轩鸾却已唤她回宫了。路上她只见季轩鸾与常并无异样,便未多说甚么,只尽了自己本分则矣。
前些日子,瞧着毓锦宫中人多眼杂,季轩鸾便收买了个无利害关系的小宫女办事。如这些人有异动,把柄已着实在她手中捏着,她自是高兴的。而那宫女前些日子事毕了,被她随口编个由头,送进司刑局,又给那掌事公公塞了些恩惠。不愿他人得知,便只得亲往,闻此时已然俱妥了,也就稍能放下心来。
行间季轩鸾默念着,司刑局在宫城东北,景颐宫在上阳宫东,毓锦宫在上阳宫西不远,却是能路过昭环姝宫侧,许不知她若知道自己借了这人情,去“恩惠”旁人,又是何想。
天色愈走愈暗,能看见有宫人提着宫灯穿梭,光此时能看到的,便有星星点点几十上百。这二人仍闲庭信步走着,婢子宦人见了俱礼,淡淡应了,又要了一盏叫秋水提着,也就无他。
景颐宫未点甚么灯,看天色已是初夜。这时候,昭环姝必是在上阳宫,正陪着帝君用晚膳,或是备着侍寝了罢。她想着,垂下眸来。夏日将至,白昼也一日比一日长了,天边还泛着蓝紫色,带一点光,让人心头多少敞亮些。季轩鸾又想一路走来,那满宫的妃嫔,哪一个不是自己这番念想?
因昭环姝不在,景颐宫宫人也许是偷这会子懒,四围静极了。旁边花丛里却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又有重物掉落与瓷器琉璃一类碎裂的声音,死寂中有些吓人。
季轩鸾微挑眉,叫秋水提灯去看看,自己就立在那半昏不明的路上,神色捉模不透。
秋水是打小自家收留的贫苦孩子,忠心不说,服侍季轩鸾前粗重活做得多,力气比些弱女子要大上不少。半晌,只见秋水拧着个小丫头过来行礼。
季轩鸾瞧秋水神色,便知是甚么事。借着灯光,那丫头赫然是那日随着昭环姝来送胭脂的侍婢。
那次憋闷了她许久,微勾唇,便计上心头。
“你唤作甚么?”夜色给季轩鸾面容镀上一层冷光,盈盈笑意甚是瘆人。
那婢子本已慌极,又见她这样一副情态,早吓破了胆,慌忙道,“婢子叫朔兰。”
“……朔兰,却是好名字。我总是起不出这好名字便是了。”季轩鸾悠悠笑道。
朔兰只跪在那里发抖。
季轩鸾微颔首看她,走进她,俯首低声兮。
“你是皇贵妃身边有分量的婢子,前途无量,缘何做这龌龊事,窃景颐宫中的物事不是?”
“回主子,婢**外的娘一直患病……上月的俱治去了,这月月俸还有大半月,是真,真拖不得了,婢子不想给皇贵妃她多找事端……主子饶命……”朔兰也不过是十二三的模样,此时已掉下泪来,话毕更泣不成声。
季轩鸾微阖眸,又张开,目光灼灼,“既有缘由,你说……若是我将此事告诉旁人,则你待何如?”
窃宫为死罪,便是能免死,成帝即位来就未有此事,这一例必会从重发落,以儆效尤。朔兰吓呆在哪里,只会呆呆地往下掉泪,愣怔一下才又惊扑倒在地,叩首连连,“主子!求主子……朔兰求主子……”
她慢腾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视她不再叫嚷,只不断磕头时,才又道,“先莫叩首。那你再说……若我说与旁人,能落得个赏罚分明的好声名,不说与旁人,于我何益?”
朔兰直起身子又垂下头,沉默良久,手指抠入那种花草的土里。
久到季轩鸾甚或以为朔兰不会回应时,方听见她有些嘶哑的嗓音,“朔兰有的,主子都有,朔兰没有的,主子也都有,主子甚么都不稀罕……朔兰只有朔兰这一个人了,朔兰愿效忠主子……”
季轩鸾蓦地绽开笑意,“我便是等你这句话。念你是孝子,次日我便让家父接了你娘,好生照料,你这残局,我也必打发人给你收拾好圆了场子。其余,你在昭环姝处侍奉也一段日子了,旁的,我就不多说,用着你的时候,我自会叫人来。”
语罢她径自离去,留下朔兰在那跪着含泪。
昭环姝,人人有迫不得已,你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