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皇宫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静静的沉睡着。如霜月色照在连绵的宫墙上,仿佛没有尽头。今晚的太医堂似乎格外安静,这几日云烨已经模清了侍卫巡逻的时辰,趁着空档小心的潜了过去。煎药的紫金砂罐突突的冒着热气,苦涩的水汽弥漫在空荡荡的房间内,越发显得诡异,今晚的太医堂,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的可怕,云烨神色一黯,心念电转,转身就要夺窗而去。
“四皇子,这么晚了您为何会在太医堂啊?恐怕要请您随奴才走一趟解释个清楚啊。”冷腻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惊讶,内廷侍卫长方怀吉瞟了一眼清瘦的孩子,却并没有行礼的意思,扬手一挥,两侧侍卫已快步上前站在了云烨身后,其中之意不言自明。
云烨暗恨自己大意,太医堂何等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每晚只有一个小药童值夜,自己心忧乳娘,终究是疏忽了…
永福宫内灯火通明,朱红殿门飞凤鎏金,豁然敞开,高高的匾额上鎏金的大字为楚皇亲手所书,昭示着女主人尊贵的地位,这宫内住着的正是楚国唯一的皇贵妃,手掌**凤印的薛宸丹。薛氏一族钟鸣鼎食,自献宗贞元年间已高居门阀首席之位,三百年间昌荣不衰,其间所出功勋卓著的不世将领就有十三人灵位供奉在南楚皇陵西侧的擎天陵中,不仅如此,近年来薛氏更是将世族的势力渗透到商贸,河运中去,此朝亡故的先皇后又是当朝贵妃薛宸丹的长姐,朝堂,**可谓风头正盛,无人比肩。
明黄的软榻上,楚皇和丹贵妃正聚精会神的下着棋,美人乌黑的发髻上只斜斜别了一支女敕黄的腊梅,云髻低绾,几缕发丝扫在腮边,平添几分妩媚柔和。
“爱妃,此次你怕是要输给我了。”一子落下,果然已是全胜。
丹贵妃眼波娇嗔,玉手托腮,轻声笑道:
“臣妾早说了不是皇上的对手。”
“咳咳咳…”内室的屏风后传来孩子轻微的咳嗽,丹贵妃脸上忧愁隐现,蹙眉说道:“皇上,寒儿的病几经拖了好几日了,万太医也诊了多次,说是若按着药方,应该已经大好了,可是……”
楚皇微微皱眉:“这孩子自小身子就弱,亏了基元,病起来不免拖得久些,有万春荣仔细调理着,你不必忧心。”
正在此时,殿外却响起阵阵喧闹。
“臣方怀吉求见皇上,贵妃娘娘!”
“进来吧”
“微臣方怀吉给皇上,娘娘请安。”
“起来吧”
楚皇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低头站着的孩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押了一口,并不说话。
丹贵妃黛眉轻蹙:“方怀吉,你这么晚了为何带四皇子来永福宫呢?”
方怀吉小心的瞟了一眼低头饮茶的楚皇,沉声说道:“禀娘娘,臣今日在太医堂巡夜,却发现四皇子他、也在太医堂内…”
可是方怀吉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楚皇放下茶盏,说道:“云烨,你说。”
方怀吉心头一惊,楚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思万难揣测,这一问是喜是怒,他竟全然听不出。他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薛宸丹,见她正把玩着垂在身前的珊瑚珠子,并无丝毫要说话的样子,于是弓着身候在一旁,亦不敢多言。
十几岁的孩子身形尚未长成,清瘦的好似一杆风竹,他重重的叩首下去,说道:“儿臣只是想给照顾儿臣的乳母苏若华熬些治风寒咳嗽的药,但夜已深了,又不便劳烦太医堂的医官,所以才出此下策,想拿些世子熬剩下的药渣。”
孩子的声音平淡无波,竟无一丝波澜,方怀吉不由侧目看向这位极少见面的四皇子,只见孩子眉清目秀,目光沉敛,眉宇间竟与楚皇颇有几分神似,他不由眼角一跳,忽然想起这位四皇子多年来竟是初次觐见自己的父皇,而这样的境况,他却丝毫不见慌乱,对答周全,着实让他有些诧异。
巍然高坐的男人微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丹贵妃柔美的脸庞上浮起笑意:“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你母妃曾与我情同姐妹,若她知道你这样懂事,定然十分欣慰。”
众人忽听丹贵妃提起四皇子的母妃,顿时噤若寒蝉,连呼吸都轻了几分。而丹贵妃却恍若未觉,侧身对楚皇说道:“皇上,苏若华这么多年尽心服侍四皇子,不如请医官好好诊治,也算成全了这孩子的一片心意。”
话音刚落,却见殿外踉踉跄跄跑来一名侍官,正是玉华宫当值的刘顺,只见他脚步匆忙,神情慌乱,俨然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玉华宫刘顺拜见、拜见皇上,贵妃娘娘!”
“何事如此惊慌!”
“禀皇上,玉华宫的苏若华死了!医官诊出她是、是、中毒而亡!”
“阿!”不知是谁低低地惊呼了出来,殿内所有人的眼睛都齐齐瞟向跪在地上的孩子。
云烨身子一僵,是谁在说话,他仿佛全然不知,所有的声音都变作遥迢的一点声响,呜呜的在耳边呼啸而过,卷走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侍官的衣袖,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字一顿艰难的说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死了…谁死了…”
“回四皇子,是…是苏嬷嬷,奴才发现的时候,苏嬷嬷已然去了,奴才见她七窍流血,身边还搁着药碗,怕是不祥,就立马请了医官来……”
此时只见丹贵妃脸色一沉,厉声训斥道:“大胆的狗奴才!竟敢污蔑皇子!”
刘顺登时吓得魂飞天外,连连叩首,伸手指向身后一人,叫道:“皇上娘娘明察!就是给奴才十个脑袋,也不敢污蔑四皇子,主子若是不信,林御医可以为奴才作证!”
“臣林觉远叩见皇上,贵妃娘娘。”说话的正是跟随刘顺而来年轻医官。
楚皇沉声说道:“林觉远,你确定苏若华是中毒而亡麽?”
众人听见楚皇询问,均是屏气凝神,眉眼低垂,谁都知道这四皇子的母妃本是丹贵妃的梳头宫女,后来被楚皇醉酒临幸生下四皇子,晋升了贵人,但终究是出身低下,并不得宠,后来因巫蛊之事自缢而亡,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四皇子因年幼所以过继给没有皇子的兰妃,结果不到三年兰妃也死于非命,就连自小侍候四皇子的乳母林氏也不知所踪,从此宫内盛传这四皇子是不祥之人,皇上也听得心烦,正好掌事宫女苏若华向皇上请命愿意照顾四皇子,她又曾当过四皇子的乳娘,是永福宫的老人儿,办事向来稳妥,所以楚皇就打发了他们住在西侧的玉华宫,派了几个侍官宫女伺候着,极少过问,可如今就连她也死得这样蹊跷…而且近日世子的病一直反反复复的,四皇子又恰巧出现在太医堂…奴才们微微侧目,不禁狐疑的看向呆立在一旁的孩子。
“禀皇上,微臣只能说苏若华有中毒的症状,但是究竟是不是因吃了有毒的东西而死的,微臣却不敢断言。”
“哦?”楚皇眉峰微挑,淡淡地看了一眼殿下的年轻人:“说下去。”
“回陛下,若是病人所服之药与本身所患病症相冲,再好的药材也可变为毒药,病情不但得不到缓解,反而会愈加严重。”
薛宸丹闻言,不禁眯起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年轻医官,不知为何,竟觉有些刺眼。
楚皇揉了揉额角,眉头微皱,似是不耐。
此时殿中那小小的身影却突然跪了下来,全然不似刚才怔仲,沉声说道:“父皇,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不通医理,害了乳母,请父皇责罚!”
丹贵妃只觉心头一跳,便听见楚皇略显疲倦的声音。
“爱妃,你打理这**向来妥帖,我今日实在是乏了,这些家事就交与你了。”
丹贵妃眼中错愕一闪而过,却仍盈盈笑道:“多谢皇上对臣妾的信任,不过还有一事请皇上应允。”
“何事?”
丹贵妃下了软榻,上前几步,亲昵的拉住云烨的手臂,说道:“臣妾记得四皇子小时候我还曾抱过他,也算是机缘,不如让他留在永福宫,也好与世子作伴。”
楚皇脸上顿时现出欣慰之色:“好,云烨有你教导,我也放心了。承恩,摆驾朗坤宫。”
“是。”
众人散去,永福宫内连灯光都冷了几分。家事…薛宸丹目送着那明黄的身影隐入夜色,静静的站在高阔的殿门前,夜风撩起她素色的衣衫,显得有些落寞。可是当她转过身来,她又是这**最美的女人,楚皇最宠信的贵妃,她扶起仍跪在地上的云烨,脸上依然带着优雅的笑,冰冷的指尖抚着孩子消瘦的脸。
“云烨,以后你就把永福宫当做自己的家,我就是你的母妃。”
云烨眼睑低垂,仿佛挡去了他眼中所有的光,轻声说道:“云烨多谢贵妃娘娘垂怜。”
“母妃…”屏风后突然传出孩子清脆的童音。
侍女掀开锦帐,说道:“贵妃娘娘,世子醒了。”
“嗯,把屏风撤了吧。”
只见华丽的软榻上,不过八岁的孩子倚在玉枕上,大概由于在病中,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泛着奇异的胭红,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得打量着云烨。
像是被尖利的刺针细细地扎着,她很少看这个孩子,可是她每看一眼,心头那道狰狞的伤疤又会被生生撕裂,疼得让她喘不过气,薛宸丹转过身去,脸上的神色早已不似刚才的温婉,沉声说道:“冬雪,世子该吃药了。”锦绣的裙幅拖在绒软的毯子上,转眼已去的远了。
而此时,孩子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好奇,看着云烨震惊的眼神,说道:
“怎么,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