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烨以为他可以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忘记,可是这个孩子的出现提醒着他,记忆像一群丑陋的飞蛾瞬间席卷而来。
他忘不了那年冬天,朝霞殿里昏黄的灯光,兰妃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可是却再也不能对他笑,奴才们见了他都像躲瘟疫一样避之不及,他是个不祥的人。只有嬷嬷林氏仍然亲近他,可是,那却是他永远的噩梦…
他哭的累极了,蜷缩在床上沉沉睡去,可是梦里有谁在抚模着他,像两条滑腻的蛇在身上游走,他惊醒过来,眼前却是林氏的脸,他又想起那无比恶心的一幕,当他亲眼看见值夜的喜公公趴在林氏的腿间,而林氏平时那张慈爱的脸上却尽是扭曲的神色…他忘不了那种羞耻和厌恶,从此再也不愿亲近她,而现在那双手正放在他的身上!
“四皇子,奴婢带您去一个地方,兰妃娘娘临去前交代了奴婢一些话。”
他手中握紧了兰妃生前最爱的那只玉兰钗,藏在袖筒中,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去哪儿?”
“当然是去四皇子喜欢的地方…”
他心头忽然有极不好的预感,转身就想跑开,可颈后却突然传来剧烈的击痛,顿时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林氏正抱着他,而他的嘴里含着的竟是林氏的乳铬!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让他挣月兑出来,一步步向后退着,林氏睁开眯着的眼睛,笑道:“四皇子,你想跑到哪儿去?这里可是明月宫,是不会有人来的,现在连兰妃也死了,还有谁能护着你呢,宫里头那一位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只觉得浑身发冷,转眼已退到了井边,湿腻的手几乎握不住细细的簪子。“你要做什么?”
“四皇子,嬷嬷可是最疼你的,你只须像小时候那样,吃嬷嬷的女乃,你放心,以后在这宫里嬷嬷会护着你的,来、听话。”
“真的麽?”
林氏蹲来,柔声说道:“当然。”
“嬷嬷,云烨知道只有嬷嬷疼我。”
他张开手臂紧紧的抱住林氏的脖子,一如一个吓坏的孩子。然而,林氏脸上的笑已凝固在了脸上,在她的后脑上,赫然插着那根玉兰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金光,她不可置信的大睁着眼睛,似乎想站起来,可是硕大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进了枯井,沉重的闷响在夜里显得那样诡异。忽然,从草丛里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了起来,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定定的望着他。他心跳如鼓,大口地喘着气,双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怎么也迈不动,直到看着那个身影越跑越远,才虚月兑一般坐在了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他匆忙用枯草盖在那井上,逃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自此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怎么样?想起来了麽?”耳边传来孩子清脆的童音。
云烨看着眼前不到自己肩头的孩子,觉得有些疑惑,他既是世子,为什么没有把那件事说出去,眼前忽然闪过丹贵妃冷漠的语气和神色,多年前宫里的流传的那些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拼凑起来,一个大胆的猜测跃上心头。于是他微微躬身打量着沉默的孩子,笃定的语气中含着一丝促狭。
“那时候既没有说,现在又何必说,我不会是你的敌人。”
孩子看着云烨远去的背影,轻哼一声,朝自己的床上走去。偌大的房间里到处是摇曳的烛光,炭炉里燃着上好的红箩炭,一丝烟气也没有,他蜷在宽大的锦被里,不知为何竟觉得冷,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母妃并不喜欢他,无论他多么努力的逗母妃开心,她都不会笑,也从来不抱他,只让乳母带着他到殿外去玩。直到那一次,他在宫里迷了路,不知不觉间跑到了明月宫,他知道这个地方,奴才们偶尔会在主子不在的时候说起,这里比宫里所有的宫殿都要更加富丽堂皇,可是从建成起就没有哪位娘娘住过,宫里盛传这是为了故去的皇后而建。明月宫里半个人也没有,又冷又荒凉,他心里怕极了,黑漆漆的夜色里像是有吃人野兽要跳出来,他缩在高高的草丛里不知所措…直到他目睹了那一幕,他只想跑回永福宫扑进母妃的怀里告诉她,自己有多害怕…他一路跌跌撞撞不停的跑,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连绵的宫墙像是没有尽头,终于看见了永福宫…
可是当他走近母妃的寝房,却听见了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的话。
她的乳母正在给母妃细细的梳理这头发,漫然说道:“娘娘,兰妃已经死了,那个孩子怎么办?”
“惜燕,你知道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惜燕愚钝。”
“如果不想让狼崽子咬到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拴在身边。”
“娘娘英明,那…世子那儿还是跟以前一样么?”
“嗯,皇上想借我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登上皇位,那我就如皇上所愿,可是世子天生痴傻,不堪重任,也怨不得本宫啊,你记住,药不能下得太多,要一点一点的下,等到本宫怀上龙子,再加重药量,我要那个女人在天上看着她的儿子,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
他紧紧的捂住耳朵,却仍是有嗡嗡的声音在耳边横冲直撞,他想大声的叫喊,想冲进去问问母妃,他不断的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是,那些点点滴滴就如同散在心头的珠子,终于一一串联起来,成为他心上的一根刺,再也拔不去…
夜已三更,朗坤宫内却灯火通明。
只见殿下跪着一名着甲士兵,身上的战衣早已被血色浸得发暗,淡淡的腥气弥漫在寂静的大殿内,越发显得压抑。两侧应急召入宫的大臣垂首而立,均是面有忧色。
楚皇紧皱眉头,沉声问道:“薛錆,你怎么看?”
只见一名面色略黑,身材魁梧的汉子应声出列,正是薛氏长房一脉领主薛义安之子薛錆:“禀陛下,昭国夜袭雍关,陈兵十万于我九边重镇,污蔑我楚国派刺客暗杀昭皇,借机挑起战事,其行可恨,其心可诛!臣请命带兵迎战,一举歼敌,以彰我大楚国威!”
楚皇面目清冷,看不出喜怒。
“卫征,你说。”
年轻将领几步上前,躬身一拜,说道:“陛下应该知道,我楚国地处南方,土地肥沃,雨水丰沛,稻子唯有在楚国是一年三季,五国之中也唯有我楚国年年粮食充裕,谷稻盈仓,这些年来国库不断充盈,国富必然兵强,十年前郁州之战铁脊箭一朝扬名,威震四国,我南楚主军骁勇善战,水陆皆通,陛下自登基伊始便推行兵策新政,到如今成效卓著,南楚军队虽然精简大半,战士却可以一敌十,不但减少了供军的钱粮,而且又可务实国本,总此种种,东昭为我毗邻,怎会安然高卧,眼见我楚国如此昌盛下去?臣以为昭国此次发兵意不在战,而在遏。”铿锵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年轻的将领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视,楚皇眼中赞赏之色立现。
“说下去。”
卫征觉得胸中仿佛有一股干云豪气在横冲直撞着,他的抱负,理想似乎要喷薄而出。
“陛下,臣以为此战楚国不能胜。”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无不目瞪口呆,惊呼不断。
而卫征却面不改色,继续说道:“陛下,多年以来,昭国依仗地物广博,又有东海隔断蛮夷侵扰,加之其边关险要,易守难攻,愈加肆无忌惮的插手他国内乱,自诩为诸国之首,早已引得四国不满。若是此次楚国胜了,那么四国的目光必定转向楚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楚国虽峥嵘日盛,却万不能成为众矢之的,西南一方商贸不通,受制于东昭,船运途经赵国境内的密罗河,受制于赵,楚地虽然富庶,却矿产寥寥,每年户部自秦国买入生铁和青铜都要花费三十万万两黄金,而且南楚紧邻蛮夷蜀地和南疆外族,终日纷争不断,种种隐患还待从长计议。陛下,臣以为当此关头,我楚国绝不可争强太盛,唯有锋芒内敛,静待时机。”
此语一出,大殿内瞬时静得可怕,五国几百年来明争暗斗,互相制衡,表面虽然看似平静,实则却是暗流汹涌,昭国争霸之心四国皆知,可是没有人愿意去打破这样微妙的局面,其间利益交缠难理,关系盘根错节,一旦开战,就不仅仅是两国之战,而是整个华夏的灾难…
楚皇双目微闭,沉默许久,大殿中的每个人心上都紧紧的绷着一根弦,静静等待着上位者的决定。楚皇缓缓的睁开双眼,仿佛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看到大楚的紫荆战旗伴着东方的朝阳猎猎作响,那是他毕生的愿望,浑厚的声音顿时在大殿响起:“卫征听封!”
“臣在!”
“即日命京都靖国少将卫征为东征大将军,我要你用这一败换我楚国十年太平!”
“卫征领命!”铿锵有力的声音顿时响彻整个朗坤宫。
群臣再次哗然,薛錆正要上前劝谏,却被其父薛义安拦下,这位辅佐三代君王的老者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带头缓缓地跪下,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朗坤宫内。
“陛下英明。”
此言一出,群臣附应。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头的木牌上工整的写着“薛府”二字。
“父亲,你今日为何拦我?皇上这是要让楚国成为天下的笑柄啊!”
老人的双眼中内藏睿智的光芒,老迈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錆儿,你以为皇上只是志在昭国麽?”他看了一眼满脸疑虑的儿子,双目微闭,沉声说道:“皇上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楚国懿轩二十年,春,楚国败于昭国,在雍关露台签下降书,愿每年向昭国进贡,并应允五年后着派世子到昭国为质,以示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