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打在大帐上,滴答,滴答,像是冬日里卷檐下化掉的冰水,一滴滴落在窗棂上,仿佛要催人睡去。
帐篷并不豪华,是北地极其常用的毡帐,上面打了油蜡,隔水极好,帐内铺了油光的水狸皮,浸水的泥土和野草渗不进湿气,多出几分干爽和暖意。西南大军出其不意,军需并不充裕,这样的帐篷已属奢华。
帐内只点了一根蜡烛,朦胧昏暗的一团光晕,静静的陇在角落里。沐雁声看了一眼帐外漆黑的天色,低声说道:“卞将军,午时已过了麽?”
两鬓霜白的老者神色一顿,帐篷里光线很暗,虽然离得并不远,他却看不清少年人的神色。
“禀世子,煜盛宫的钟已敲了,想必过了午时了。”
“哦,是麽。”沐雁声转首看向近前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老将军不必称我世子,您是父亲生前的最信任的人,又是父亲的结义兄长,论辈分我该叫您一声伯父。”
卞泱看着眼前少年依稀熟悉的面孔,恍惚觉得时间仿佛刹那间倒回了许多年,西北,西北…两个字如同梦境一样遥远。
多少年前他也曾与那个人御马驰骋在西北炽热的风沙里,天仍像月落湖水一样澈蓝,自由不羁的长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牧草的清新香甜,牛羊像是绿地上移动的大片云朵,飘过每一座波澜起伏的的山丘。
他曾经向往的生活,他的梦想,他的热血和灵魂都随着无情的战火和血腥的屠杀一同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再也找不回。
他心知肚明,那个宽仁勇武的西北之王,那个他们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终是伴着岁月剥蚀,飘零到西北寂寞的长风里。而现在的这场战争,无非又是另一次争权夺利的肮脏戏码。
“世子折煞老臣了。”
沐雁声的神色忽然有些迷离起来:“伯父,你能告诉我,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是怎样的人?”
老者的神色忽然柔和起来:“王爷和夫人待人都很宽厚,无论是贵族还是贫民他们都一视同仁,西北的子民十分的尊重和爱戴他们……世子长的很像夫人。”
沐雁声的眸光陡然一黯,沉声说道:“那个人,他为什么没有杀我?为什么?”
卞泱低下头去,解下腰间的酒囊,轻轻的押了一口,辛辣香浓的味道顿时在帐篷里弥漫开来,老人咳嗽一声,声音沙哑的说道:“世子,草原人常说‘风沙会带走一切’,有些事情早该随风而逝,也许死去的人会更希望活着的人忘掉这一切,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沐雁声无声苦笑,看着老人深邃的眼睛,轻声说道:“伯父,那您当年又是为了什么冒死投奔赫连城,十五年的谋划,十五年的隐忍,仅仅是为了过普通人的生活麽?……也许,我不该派人去找您…”
卞泱微微摇了摇头:“就算世子没有找到我,我还是要为西北枉死的千万冤魂向昭氏讨一个公道……我老了,这副皮囊多年前就该留在西北的黄沙里,如今多活了这么久,对于生死早就不在意了。”
湿冷的风忽然从帐口吹进来,浑身湿透的少将单腿跪地,沉声说道:“王爷请世子和卞将军速速随大军撤离此地。”
卞泱神色一变,上前几步,沉声说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镇守西北的大批黑鹰军随主将褚英宗突然率兵朝泰兴袭来!更为奇怪的是,煜盛宫对这件事似乎并不知情……”
刺目的白光如利剑劈开天幕,震耳欲聋的雷鸣接踵而来,沐雁声紧紧的皱着眉头,看向帐外如泼的雨幕,竟觉得这场雨好似永远都没有尽头……
冰冷的雨水打在无忧的脸上,已是迟钝的麻木,体力的透支和长久的颠簸,让她觉得浑身的血肉都如同灌了沉铅,轻微的使力都倍感吃力。
终于,熟悉的景象在前方的迷蒙中若隐若现,无忧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急忙勒停马儿,翻下马背,朝着门前奔去。可是,脸上的喜悦还未消退,无忧的脚步却陡然凝在了门前不过半米处。
淡淡的腥臭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和她自己的心跳仿佛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无忧心下一惊,迅速闪避在高高的围墙外,如同一只敏捷的壁虎无声地攀了上去。
熟悉的身影突然撞入眼中,诡异的黑袍,刺鼻的腥臭,顿时让无忧想起初入召陵的那个夜晚。
然而就在公孙赤的身前,青鸾脸色苍白,腕间染血,正全神戒备的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正在此时,公孙赤突然怪笑两声,沙哑低沉的嗓音顿时响起:“谁!”
话音未落,公孙赤和青鸾同时朝着无忧望来,刺鼻的腥风瞬息而至,无数细小的红色蛊虫扭动着身子穿过雨幕,飞速的朝着孩子袭来!
“小心!”青鸾神色大变,顾不得身上累累伤痕,起身便要朝着孩子奔去。
可是浑身狼狈的孩子却突然如同矫健敏捷的豹子,在瞬息之间弹跳而起,旋身翻过高墙,利落的滚落在院中。
“你这个不人不鬼的老东西竟然还没死。”
“无忧,你快走!”
公孙赤双眼眯起,扬声说道:“走?小女圭女圭,你上次中了我的蚕蛊却安然无恙,邵离鸿究竟是你什么人?”
无忧不禁皱起眉头,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中了蛊毒,可是那晚夜探风月楼之后自己并无丝毫不适,她心头虽疑,却并不表露,不动声色的朝着自己的房间移动,面上笑道:“要我说也可以,不过,先把青鸾放过来。”
公孙赤怪笑两声,一把推过受伤的青鸾:“说吧。”
无忧扶了青鸾,不露形迹的避开公孙赤的目光,贴耳轻声说道:“马在外面,你先走。”不等青鸾回过神来,只见无忧已大步上前,瞬间自袖中甩出无数细若牛毛的银针,大喝道:“走!”
青鸾素知无忧轻身功夫不弱,若是带着自己就不免拖累,随即长身一跃,转眼出了大门。
公孙赤冷哼一声,挥起宽大的衣袖,顿时将银针全数打落,五指成爪,瞬间朝着无忧抓来,无忧眉头紧皱,正趁着此刻将手中仅剩的银针飞速刺入公孙赤掌心,疾速向后躲避。公孙赤只觉掌心一麻,下意识的止住身形,迅速的收回手臂,点下腕间几处穴道,森冷的目光顿时朝无忧射来。
无忧眉梢一挑,笑道:“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我总要等青鸾走远了才告诉你不是?”
公孙赤并不说话,他微微颔首,灰黄的眼珠缓缓眯起,看向无忧,目光游离缓慢,细细的打量着她,似乎想要把眼前的孩子看穿。
无忧也并没有觉得不自在,落落大方的回视过去,又道:“现在我可要告诉你了,你听好了,我可不说第二遍。”
冰冷的雨水哗哗的打在身上,无忧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而此刻,她却无比庆幸今天的天气,因为若是没有这场大雨,恐怕自己这满身的冷汗就无处可藏了。
无忧缓缓的向后退着身子,扬声说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话音未落,只见无忧突然弹地而起,竟如同一只敏捷的猫儿攀上身旁的大树,瞬间借力跃出院外。
只听孩子戏谑的声音很快传来:“你若是想来追我,我倒是十分乐意一看中了血薇茎刺之毒到底是什么死相。”
无忧一路奔逃,忽觉脑后一阵劲风袭来,她伸手敏捷反应迅速,登时转身,指间刀片银光闪动,就要朝着身后划去。
“啊”孩子惊呼一声,看见来人,顿时怒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鸾将无忧抱在身前,身下的马儿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无忧眉头紧皱,顿时便要挣扎着跳下马去。
“噗”温热的血液突然喷涌而出,青鸾面色惨白,衣衫染血,显然是受了重伤。而就在拉缰的手腕处,漆黑的血液淋漓而出,的小臂上一个个凸起的小包恶心的涌动着,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顺着手臂向上蔓延!
“青鸾!”无忧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不断的大声呼唤着青鸾的名字,然而青鸾却恍若未闻,明亮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渐渐涣散。
“无忧…别怕…青鸾来救你……”
喃喃的低语隔着刷刷的雨声听得并不真切,可是却如尖利的钢锥狠狠的凿在无忧的心上,几乎要将她的心生生碎裂。
她怎么能忘了,他是青鸾,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年的青鸾,她费尽心机拖住公孙赤,她计算一切让青鸾有足够的时间逃离,她自以为是的独自应对所有的危机,可是,她唯一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青鸾绝不会丢下她独自逃跑,这样的重伤,又中了蛊毒,忍受这样的剧烈的痛楚只是为了来救她,这才是青鸾啊……
无忧收拾心神,将所有不该有的软弱,悲伤和踟蹰全数抛诸脑后,拉过缰绳,长喝一声,朝着不远处的祁氏义庄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