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贞宫外,温泉里的洁鱼大半已游出水面,大口的呼吸着。池边的小意亭里,云寒闲适的坐在青石小案之旁,穿着极为随意的宽大锦袍,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书信。
紫玉壶内热气袅袅,碧玉尖漫然的在其中舒展沉浮,顿时在这小小的亭子中溢满沁人清香。
“啪啪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到了亭内,蒙阜身披棕衣,脚上短靴已然被雨水浸透,沉声说道:“世子,属下去沐府查探,并未发现无忧姑娘的踪迹…不过,沐府外的暗卫已然少了,萧承钰下令已将沐氏余孽全数铲除…”
云寒眉峰微杨,说道:“全数铲除…哼,沐容在煜盛宫眼皮底下被虎豹骑救走,皇室为了挽回这点面子,自然不会将这件事透漏出去,赫连城那边怎么样了?”
“光明军被褚英宗堵在了困在了泰兴,现下攻势稍缓,煜盛宫内抽调了大量的羽林卫,召陵城内的驻军也已全数出动了,褚英宗已在泰兴城张贴了昭示,若有主动来降的,一律免去所有罪责,奴隶可以月兑出奴籍,擢升为平民。”
云寒轻声一笑,说道:“被同母胞弟打到了帝都,若是此时再不扬威,岂不是颜面扫地…”
云寒在盏中添了新茶,轻押一口,又道:“褚英宗那里起疑了麽?”
蒙阜摇了摇头:“程肖来报,已将信鸽和所经驿站之人处理妥当。”
“嗯,不过即使褚英宗对此次召回之事心存疑虑,也断然不会傻到去质问昭皇和元老会,西北一战,已让褚氏在门阀之争中稳坐交椅,此刻若是居功自大,沐氏便是最好的例子,昭皇多疑,怎会刚刚驱走了一头狮子,又允许一条毒蛇盘踞榻前……”
云寒站起身来,看向召陵的西南方,低声说道:“这次南疆动乱,是滦亲王亲自领兵麽?”
“是,赫连城发动叛变,虽有大半奴隶顺应,但是西南边境的大多平民却并不愿卷入战火,不惜背离国土,翻过恪震山,大批涌入雍关之内,致使南楚边疆发生动乱……”
“给滦亲王的书信是你亲自交予他手中的麽?”
“属下断不敢转手他人,只是……属下有些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滦亲王为什么要容留大批的东昭流民,并且广施恩惠?”
蒙阜点了点头:“属下愚钝。”
“蒙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父亲应是曾任工部侍郎的蒙正奇,后因督造沛河改道不利,被流放漳州,死在了路上。”
蒙阜眸光一黯,沉声说道:“为父南楚罪臣,愧对百姓……”
云寒摇了摇头,说道:“我从不以为你父亲是罪臣,沛河多年洪水不断,你父亲开凿河道,途经西南,引水汇至密罗河,不仅可以解决多年积灾,还可以造福西南,打开楚国在西南通商河运的大门,可谓一箭三雕。
可是密罗河分流昭国西南边界,赫连城盘踞西南,对此事百般阻挠,最终没有成事。
而现在,正是一个打开西南的最好机会,西南之地位于楚,昭,和南方蛮夷的交界之地,这里百姓杂居,多为迁徙而来,对于国家的忠诚要远远低于世代居住的昭国人。
现在我楚国若是容留这些百姓在边界之处安居建业,那么一旦那些在战后被释放的奴隶和百姓回到家中,就会发现,他们的妻子,儿女,父母已与自己远隔重山,没有官文,他们又如何能穿越边界……那么二十年后,甚至是十年,西南昭楚之地将再无商贸之阻,异族之争,这世上最难攻破的壁垒不过是人心……”
蒙阜看向眼前的少年,漆黑的眼睛里有无数暗芒碰撞激荡,重重的跪伏在地,沉沉叩首。
“属下替家父谢过世子!”
云寒扶起蒙阜,说道:“终有一天你父亲的心愿会变为现实,西南千万百姓将永远记得他的功德。”
“谢世子。”
正在此时,却见一人匆匆赶来,正是连云骑中的贺臻。
“世子,属下得到消息,光明军中只今日已处决了百名意图逃跑的士兵……”只见贺臻自袖口中掏出一丸封蜡书信,递予云寒,又道:“这是刚刚自楚国传来的密信,卫大人说十五年前事情久远,已有许多细节不甚明了,但赵国风氏小女儿确实逃过一劫,后逃亡西北,嫁与祁远……”
云寒眼中暗芒闪动,与二人返回殿内,当即拆开信件,仔细查看起来。
原来在二十年前沐篪因仰慕铸剑大师顾焕曾私潜赵国境内,机缘巧合,与风氏之女风含笑有过一段情愫,但不知为何,三年后,赵昭开战,他领兵攻打泗水,以一招反间计将风氏一族推入万劫不复,风含笑逃过一劫,避难东昭,最终隐姓埋名嫁与西北祁郡王,可万万想不到的是,祁远最终亦死在沐氏手下,相传这位风家三小姐与祁郡王育有一子,在十五年前的那场大劫中夭折……
手中密信被烛火燎着,瞬息化为灰烬,云寒略略思量,沉声说道:“贺臻,放消息出去,沐氏四公子沐雁声,就在光明军大营之内……”
“是。”
蒙阜微微一愣,说道:“世子,属下还要继续追查无忧姑娘的下落吗?”。
少年指尖轻叩玉案,过了许久,方才低声说道:“她若是有凶险,你可现身一救,若是没有……就不必追查了。”
“是。”
而就在此刻,无忧却刚刚来到堕月坡下的祁氏义庄,她御马将青鸾带至屋内,吃力的把他拖下马背。
无忧片刻不敢耽搁,将昏迷的青鸾扶在一旁的草席上,查看他腕上伤势,被黑血浸透的伤口与衣袖紧紧的凝在一处,只看一眼,已叫人触目惊心,青鸾面色灰白,脸上血色尽褪,双眼紧闭,眉宇间尽是痛苦的神色。布条紧紧缠绕在伤口上方,血虽流的少了,可是那些蛊虫却仍是不断的向上蔓延着,令人观之欲呕。无忧眸光一黯,顿时狠下心来,“嘶啦”一声顿时将那些与伤口黏在一处的衣料撕裂开来,青鸾下意识的痛呼一声,却依旧没有醒来。狰狞的伤口顿时暴露在无忧的视线之内。
她心头一痛,正欲近身查看,却发现她稍一靠近,那些蛊虫就如疯了一般剧烈的蠕动,争抢着向上爬去,无忧不禁心生疑虑,再离得近了几分,蛊虫竟唯恐避之不及,眼看就要钻入青鸾的伤口深处,她心头一惊,迅速离身,果然见蛊虫安静下来。
无忧皱起眉头,忽然瞥见自己颈间露出的玉锁,想起公孙赤多次提及自己曾受蛊毒的事情,心思一动,解下玉锁,将它压在青鸾上臂。
不过片刻,那些蛊虫竟全数停止了向上蔓延,迅速的朝着腕间涌去,无忧趁势逼近,缓缓的向下移动,果然,蛊虫竟全数被逼出了体内,剧烈的扭动着身子,原本暗红的色彩正在迅速的褪去,转眼变成透明,瞬间化为一滩恶臭的脓水。
无忧大感惊异,替青鸾包扎好伤口,不由拿起玉锁细细的端详起来,只见玉锁方方正正,上刻龙凤图纹,与普通的吉祥巧物也并无什么区别。她自小带在身上,一直以为是这具身子所有,不想竟有这样的奇效。
她微微一愣,思及自己多年来倒是从未想过这个孩子的身世如何,父母又是何人,不由有些黯然,若是这孩子魂魄还在,当然不可能任由她这个异世孤魂鸠占鹊巢。
她抬头看向屋外漆黑的天色,神色有些焦急,青影若是自小杏林穿过未央街不可能比她到的晚,除非……无忧眼角一跳,心头渐渐有阴云笼罩。
“啪”的一声轻响,高台上的烛台被大风吹倒,滚落在无忧的脚边,布满铜绿的灯盏内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显然已多年无人来祭拜了。
周围遍地都是杂草和破碗,三口黑漆漆的棺木摆在当中,甚至连标示都没有,棺盖大开,里面的衣物狼藉的散在棺底,显然被翻腾了无数次。可见平日里,这里已然被流浪的乞丐当成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是近日来堕月坡南侧兵乱难安,所以并没有乞丐到这里来躲避大雨。
当年祁氏一族尽被绞杀,祁郡王尸身被毁,昭皇为彰显皇室宽仁,特准在这里修建了这座义庄。
可是,不久后,那些前来祭拜的百姓和当年感佩郡王恩德的兵士却连连无故失踪,渐渐的,这里便再也没有人来了。
后来,连皇室也觉实在无须为这样一栋破旧的房子浪费兵力,最终撤走了把手的士兵,这座义庄也彻底的荒废了。
无忧缓缓的将那些破旧的棺盖合拢,枯朽的陈木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早已不堪岁月侵蚀,竟“噗”的一声碎成无数的碎屑,就那样狼藉的坠在棺底,说不出的苍凉。
无忧撸起袖管,仔细的将棺内的尘土和木屑清理出来,里面的衣物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亮,微微有些发黄,却仍可依稀看出是女子的衣衫,微弱的光线下隐隐可见襟口黯淡的绣样,朴实无华却朵朵苞润莞尔,果然是含笑花,这口衣棺,应是沐雁声的母亲无疑了。无忧心头升起一丝别样感触,拾起地上的草席,将棺口掩住,随即跪在地上一一祭拜,将青鸾藏在其中一口棺中。
正在此时,只听屋外脚步声声,转眼到了近前,无忧神色一凛,一个轻身跳入棺内,透过孔隙向外看去,然而当她看见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睛时,不由站起身来,轻声叫道:“沐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