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瞻慌忙捡起了他扔在地上的伞,一手撑着一柄,急急打在他头顶上,脚上的一双青色布鞋被方肃阳挖下的泥沾上了一层污色也顾不得,眉目间浮现惊色:“皇上!您这是做什么?!逝者已矣,岂可再惊扰亡魂?!您让陆浅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方肃阳的手依然不停,转眼间高高隆起的坟上已经挖出了一个坑,泥污渗进了指甲缝里,将那平日里只会援笔抻墨的手染上肮脏。面对宋瞻的质问,他只是冷冷道:“远之,难道你相信她会死吗?”。
“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们相不相信,皇上,您是关心则乱,难道真要挖她的坟,掘她的墓嘛?!”
方肃阳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宋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以为他想通了,想透彻了,可没想到那张因日夜兼程略显清瘦的脸庞上,嵌了一双蕴着寒光的眼眸,眉山轻锁,一字一句道:“可是朕不信,不亲眼见到,朕绝不相信!”
宋瞻苦笑:“皇上……您一向深明大义,怎么一遇到陆浅……”就失去理智了呢?
“远之,陆浅绝不会死,绝不会……朕有感觉……这里埋得不是她……”
宋瞻摇摇头,一遇到“情”字,再精明的人都痴了。
“您停了吧……臣去叫人来帮忙。”无奈,只得妥协。
“不……这是朕的事儿,不想假借他人之手。”他说着,像是在验证什么一样,不停地挖着。
宋瞻无力再劝他什么了,只得勉强打起精神为他撑着伞,看着他反复的机械动作,看着他是夹缝中的泥污混着血迹,一点一点的渗进雨里。
如是……一夜。
当天放晴了的时候,远处的雾霭散去,凝成了山间的流岚,清泉潺潺作响,悦耳动听,击打在泉石上如雪泛泛。一夜凋零的叶,残败的花飘在水上,渐行渐远。
一身水蓝色长袍的小童打着哈欠缓步走向城郊。他家主子昨儿折腾了一夜,盯着那雨幕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起来顶着俩大黑眼圈一直说什么自己眼皮跳,就打发自己一大清早来城郊看看那座坟,要好生打理照看着。唉,这也没见主子对自己的祖坟这么上过心。
清明那时候祭祖,主子一直在打哈欠,就差没睡在蒲团上了,家里的老爷子气的揪起他的耳朵破口大骂,疼得他哇哇大叫——哈哈……想到这儿,小童不禁乐出了声,那一次呵,老爷子可是罚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呢!不过主子哪是那么认罚的人,中途寻了小厮元宝来,给了他一锭金元宝,让他换上主子的衣服在祠堂跪了一夜……啧啧,这真真是不肖子孙啊,连自家的祖宗都能让出去。可说来也奇怪,就是这样一个不在乎自家祖坟的人居然对城郊一座孤坟这么上心,一大早就遣他来看……
“哈——实在是——”张张嘴,又打了个哈欠,“哈……妈呀——”小童子惊声大喊,不可遏止的被一股大力弹开。“哎呦喂,谁啊!这么不长眼,撞着小爷了!”小童揉着摔疼的,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站起来。
段云一脸肃杀之气,转过身,那脸上风雷际会,宛若昨晚的一场狂风骤雨,他冷眼瞧他,随手扔出一锭金子:“绕道走。”
小童早已被他那神情吓得不敢说话,看着手里猛然多出来的金子,双眼放光,心道:这下可好,元宝那家伙跪了一夜才得来的赏赐,他摔个跤便得来了,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小童想想,可主子还让他去瞧瞧那坟墓呢,怎么可能绕道走呢,再绕就绕到西塘去了!心下的火气还没消,于是掐腰道:“小爷凭什么听你的!”掂掂手里的金子,晃得他眼花缭乱,“你当小爷是谁?”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一阵凛冽的凉意,稍一抬眼,竟看见那张吓死人不偿命的棺材脸就在眼前,这要是别人,平日里跟在主子身边没少见过打打杀杀的,可这小童偏偏是在账房里管账的,哪见过这阵势,当下就打了个哆嗦,话哽在喉头愣是说不出来。
“是谁?”段云阴声道,“我刀下可没有无名鬼。”
“啊啊……大、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小的名唤银钱……”
眉峰一凝,刀锋一转,已离了那纤细的脖颈儿几分,“来此地作甚?”
银钱眨眨眼,道:“我、我家主子前几日来此地游玩……不、不慎将随身携带的印鉴丢了,遣我来寻……”
“当真?”
银钱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当真当真!”接着身子又软了下来,“大侠……饶、饶命啊……”
“走吧,这几日不可道林子里来,若是再犯,定不饶你!”刀入鞘,段云放过了他。
银钱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气,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捂在胸口的手觉得咯得慌,低头一看那锭金子竟然紧紧的握在掌心,蒙上了一层冷汗。长嘘一口气,抬头那棺材板面的人已经走远了,小心翼翼的将金子收到怀里,自嘲道:银钱银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真是跟着你家主子学成了个财迷!
眼珠子一转,四下打量了这林子一圈,顿时觉得一股阴森之气从脚底漫上来,脚又不免哆嗦了起来。转过身,还是老老实实往回走吧。
银钱这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艰难,待到入了城,方觉得身后没有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隔着水蓝色的布料模了模胸前的金锭,还在;想想今天清早儿遇上的事儿,够玄。
银钱站在城门口稳了稳心神,突然迈开矫健的步伐,在清晨还算不上繁盛的金陵城街道上一溜小跑,嘴里高声喊着:“不好了——主子——大事不好了——”
一整条街打算开门做生意的商人们纷纷探出头来,瞧着叶家商号的小账房一路狂奔往叶府去,心里不免生疑。有那心焦的跑上前去拦了他,问:“银钱啊,出什么事儿了?”
银钱正做惊慌样跑着,猛然间被人拦下,心里正不耐烦,一甩袖子摆月兑那人就又跑了,小风儿递着话:“管你什么事儿,做好你家的生意吧!”
“嘿,这小子!”
“主子——大事不好了——”银钱一路狂奔着进了叶府大门,一路上撞上了看门的护院,打翻了丫鬟手里捧得脸盆,踩了老夫人养的花猫的尾巴,又与元宝撞了个满怀。
“呦,”元宝一身鹅黄色小衫,连退数步,秀气的眉拧在了一起,捂着胸口,道:“银钱,你胸口里放的是什么东西,硌死我了!”
银钱急忙上前扶住他,道:“这个以后再同你说,现在你先告诉我,主子在哪儿呢!”
元宝狐疑的看他一眼,手指指后园:“园子里逗鸟儿呢!”
眼前已没了人影,元宝愣怔了一下,急忙向通往后园的回廊看去,水蓝色的身影渐渐变小,只有那回荡在府里的声音依旧萦绕耳畔,喊得是“主子——大事不好了——”
元宝蹙蹙眉,想了想,也追了上去:“哎,等等我——”
后园子里,叶子贤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袍站在鸟笼前,饶有兴味的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
“啾啾,荔枝啊,你今儿看上去也情绪不佳呢,是不是又跟娘养的那只花猫斗气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是说不过娘的,你还是在那只猫面前乖些吧,不然我也保不了你,你知道娘见了那猫比见了我还亲呢……”
那只名叫荔枝的画眉鸟在笼子里蹦蹦,头偏向一边,那意思是说:你个没出息的!
“嘿,你这脾气,不就说你两句吗——”
荔枝扇动两下翅膀,叶子贤眉眼一转,眼眸里瞬时多了一蓝一黄两个慌慌张张往这儿跑的小人儿。
“主、主子,大事儿不好了——”银钱一路小跑到叶子贤跟前,大口的喘着粗气,“城郊、城郊……”
“城郊怎么了?”叶子贤犹记得昨夜那一场电闪雷鸣让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便一早遣了银钱去瞧瞧,这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叶子贤鸟也不逗了,转过身看着脸红脖子粗的银钱,“快说!”
这是什么主子!没见自己都这样了居然还不让喘口气,快说,那也得快得了啊!银钱心里翻了好几个大白眼。
“你倒是说啊光喘气干什么,主子问你话呢!”
背后被元宝敲了一记狠的,银钱疼得直咧嘴,回头瞪了他一眼的功夫脑袋上又被叶子贤常年不离手的扇子给敲了一记,“哎呦!”
元宝的嘴咧的比方才的银钱都大。
“快说——”叶子贤用扇子挑起银钱的下巴,将银钱的目光转过来,那神情活像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
银钱模模脑袋,委屈地说:“就今早晨,主子您让我到城郊瞧瞧那座坟,我这还没进那片柳树林呢,就冒出来个凶神恶煞的黑衣彪形大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就是不让我进,我要是再迈一步,恐怕是小命就不保了!”银钱说着作势模了模自己的脖子,犹自惊恐。“所以……”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叶子贤的神色。
呼,除了那锭金子,自己说的可都是真的!
“所以,”叶子贤“唰”的展开扇面,寒山瘦水,宁静安然。扇子徐徐地摇着,人也半眯着眼睛幽幽说道:“你就没出息的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