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于杏林的造诣,又哪里呆傻了?
于是,恨不起来,同样也爱不起来。
也许小傻子一生中,唯一落在自己手里的把柄,就是他对自己生了背德之念。师父眼里无瑕的美玉终于被他察觉到了一点瑕疵。
于是彼时,自己一句“厚颜无耻”,毫不留情的嘲笑他,伤了小傻子,顺便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男子,怎能喜欢上男子?
可是没多久,他就后悔了,却一个人固执的呆在塞外,等小傻子来找他,他对自己说:只要那个小傻子来找他,他就原谅他,然后他们就和以前一样好,不,是比以前还好。可是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小傻子没来找他,他慌了,但又不好自己舌忝着脸找回去。毕竟他是师兄啊,从来都是师兄说一不二的,从来都是小傻子唯命是从的,从来都是小傻子跟在自己后面一个劲儿的给自己道歉的……所以,不回去,坚决不回去!于是,这一僵持就是二十年……
是啊,没人跟他争师父的赞誉了,没人跟他抢天下第一了,没人会拿他们师兄弟二人作比较了……可是,没人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了,也没人让他欺负出气了,更没人抬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师兄师兄”的喊他了……他再也见不到他那个小傻子师弟了!
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整整三天,神志清醒过来后已是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又呆呆的躺了好半天,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整理仪容,一头奔到了天牢里。
陷入死寂时,陆浅一直沉默不语,不敢打破,戴衍的表情让她生畏,而且此事太难言喻。
“他……死前可曾留下过什么话?”可有只言片语……对我可还有怨恨?忆及那人,心一沉一痛,泪光盈睫。
“扬州城郊桃源谷,一个人,担着他的盛名,说是偿一段未了的情债……”言至此,陆浅倏地抬起眸子,“莫非是……”是你?戴师伯?
戴衍却重重的闭上眼睛,眨落最后一滴泪,整整衣袍站起身,严肃道:“你谢他吧,我把欠他的情都还在你身上。”
陆浅浑身一震。
还真是你啊……可这当中又是怎样离奇曲折的故事呢?
当初问他为何四十好几了都不曾娶妻,可是早已许了别人承诺,他眼一横头一摆,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指着门外叫她出去;她回乾景探问身世,他赠她回魂的那天夜里饮了酒,大大咧咧的承认自己发脾气是为了心上人,后来又在迷蒙中问她师承何处;还有太子大婚的那一夜,他有饮了酒,口中那喃喃自语,想必也是为了心上人吧……
两次的醉酒,只为了一个原因,悔过。
曾见过苏虞的画像,只一瞥,便再也挪不开眼。眉眼含笑,却是一丝倨傲也无。温温婉婉,率性随意的一扬眉峰,便成就了惊鸿一场。那一身江南风骨,无双风华,好似是天际上的人,望而难及。
为这样的人,拱手山河,只为博那一笑,值。
为这样的人,逆天而行,乱了那禁忌,也值。
因果早铸,怪只怪当初“情”之一字于少年来讲晦涩难懂,勘不破啊。等到似水无痕的时光将那似假还真的情意看了个清清楚楚,当初的咫尺距离已是阴阳之隔。
人若错,时光已过。
悔之不及。
悔之不及。
“谁让你是他的嫡传弟子呢?丫头啊……”戴衍面色发白,又上前走几步,低头看她,满含期待的说:“喊我一声师伯吧……”就像他当初喊我师兄一样,让我找找他的影子……
如今才知道,原来……男子是可以喜欢上男子的啊!
陆浅呆呆坐着,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比今夜所闻更让人震撼了!原来……这便是师父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呐。苏虞师父,到最后,终究还是靠着您的面子,救我一命。
“喊我一声吧……”见她一脸呆滞,戴衍以为她是心有不愿,语调更是降了三分,几乎变成了请求。声音逐渐低去,几不可闻。
“师伯……”陆浅回过神,呐呐开口,“师伯。”
戴衍闻言面上一喜,迎上陆浅仍显错愕的目光,笑着应道:“哎!好丫头,你这身医术全凭自修也能达到这般境界,到底是他挑的人,同他一样的天赋异禀。”
陆浅将往日同戴衍在一起的情形想了个遍,也没有想出他曾有赞过自己,今日得了一句夸奖竟还是沾了苏虞师父的光,心里竟泛起一阵酸涩。
“那你可想过怎样逃月兑?”戴衍终于言归正传,压低了嗓音说道。
“我现在浑身无力,如果能寻得这软骨散的解药倒还有几分胜算。”陆浅闻言也换了一副面孔,从容说道:“这药效实在是强,六个时辰我都动颤不得。”
“那算不错了,寻常犯人只需每三天一碗。对了,苏虞是怎么想到要你习武的?因为你的身体?”
“师伯你又知道?”转念一想,万般不可思议附带一脸鄙夷的问道:“这药你配的吧?”
“是啊,”戴衍忽然又俯子从袖中掏出一白瓷瓶,道:“喏,解药。”
陆浅撅起嘴:“师伯你道行不浅啊。”她叹了口气,继而说道:“他日战场上苍昱有你助阵,凭你这一手医术毒术,乾景定不易取胜。”想起那前线的战火频仍,陆浅顿觉心忧。自己于杏林的造诣终究还是太浅薄,人外有人,即便她是天下第二,末了与她对上的那个毕竟是天下第一。
“哦,”她又想起一事,急切说道:“可否给我些迷药?”
“就知道你会要,都在这针囊里了,拿去。”他将针囊搁在她掌心,又补充道:“还有一些伤药,瞧你这满身的伤痕,姑娘家的,身上还是不要留疤的好。”想到留疤,苏虞倏地抬起眸子,道:“那位……倒真是狠,”他比划了比划左肩,意思不言而喻。“这两天王后正要我制些生肌去痕的药呢。”
陆浅闻言,心里的恻然竟多过怨恨,毕竟一个姑娘家,受剥皮之苦实在是凄惨,本该是风采翩翩的人物,只因搀和进了这复仇之事,全然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单纯心思,更没有往昔风采焕然的影子。
“她也不易,好歹是个姑娘,只要她能安分守己,你就别找她麻烦,可若是她心有不轨,师伯,烦劳你替我除了她,我不想她伤了那里任何一个人。”话说到后半截,陆浅的眼神明显的放出狠光。
“你倒是替她找了条好路子,却不知她早将你雕的奇楠木簪当做自己的,送给了王后娘娘,白费了你的一番心思!”
陆浅不以为意,轻笑道:“那王后娘娘喜欢吗?”。
戴衍叹了一口气,知她丝毫不在意此事,心里不免替她叫屈:“能不喜欢吗?那上等的木材千金难求,又是……自己奉若掌上明珠的女儿所赠,怎会不喜欢?”真是的,她若是知道是陆浅亲手雕刻的,想作为寿礼赠与她,不知是何感想。
“你不必替我不值,那簪子的所在是我告诉她的……反正王后她喜欢,这便好,这便好……”
“你呀,你活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戴衍慢悠悠的说,面露怜惜。
心疾,异乡,陷害,为难。
有苦说不得,有家归不得。
“左右还有你,知道前因后果,知道事情始末。”陆浅养着水眸盈盈浅笑,一派知足自得的样子,“再说,我从未吃过苦,倒是常让别人吃苦,在江湖上的这些年我过得很开心,真的。”
“乾景那人,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他是我的命,你说值不值得?“不光是他啊,我的的确确是欠了很多苍昱人的命,是债就得还。”
门外传来了狱卒不耐烦的催促声,戴衍和陆浅对视一眼,心知分别在即。陆浅面色平静,艰难起身,双膝着地,低声说道:“师伯,陆浅从未见过苏虞师父的容颜却屡屡得他庇佑,偷生至今,今次又蒙您相救,虽说仍承师父的福荫,但师伯的恩惠陆浅记下了,今后有无相见知日还未可知,陆浅在此先行拜谢过。”说完低低一拜,深深叩首。
此一拜,便是存了决绝的心思。她的身子她自己如何不知?还能经得起几个春秋的消磨?
戴衍忙上前扶住她,盯着那双决绝的眸子,又赔上了一声深长的叹息,目光复杂,有怜惜有不舍。苏虞他……纵然是一方面因素,可即便自己没发现这个事实,他又能如何不救?拍拍她的手,轻声道:“自己多保重。”见她点头,门外有催得紧,这才起了身,去得绝然。心下怅然,好好的,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那昏暗的烛火摇的凄惶,晃得人眼晕,抬眼望望天,只见苍烟万顷,星河辽阔。哀情又起,天地浩渺博大,于她竟只是徒然。可怜的孩子啊……幽幽一叹,垂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