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浅便回到了天牢,依旧是日日一碗软骨散,只是牢里那帮看管她的狱卒也换了一批,那枚令牌真是改了他们的命运呢!
再也没有人给她施以刑法,更没有人对她起什么不轨的心思。如是又度过几日,外界之事她一无所知。晚间身上的青紫淤痕累累伤处都让她伤痛难耐,彻夜无眠,偏又想起了如何能留得性命,一如上官轩鸿所言。月夜时隔着窗户勉强能渗进几丝银光,寒光笼罩着的,便觉得彻骨伤寒益增。
前线战事已开,那紫玉令牌将会作为一张王牌,杀乾景个措手不及。也不知怎的,她十分想在那张王牌亮出之前,跟方肃宁知会一声。那枚令牌是他亲手所赠,如今到了地方手上,若让他误会自己受制于苍昱,征战之时定然束手束脚,胜算姑且不论,能不能自保还未可知呢……
牢房外是狱卒们喝酒吃肉的声音,有的时候陆浅唯一能得到的前线的消息便是在这些时候听闻的,所以每每此时,她即便是再困,也强打起精神凝神静听。
“听说双方僵持不下,谁都没讨到半分便宜呢!相将军这次可是遇到敌手了!”
“成天闷在这鬼地方看着什么犯人真是没劲!老子也想上阵杀敌!杀他个片甲不留!”
“听说乾景的四王爷用兵如神,不不不,应该说是有如神助一般,让相将军都无可奈何呢!”
“我还听说,乾景的皇帝也要御驾亲征呢!”
“喂喂,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是!今晨大王和太子他们已经再商量对策了,不是说太子就要到前线去监军,协助相将军破敌嘛!他二人联手,一个乾景定不在话下!”
……
紫玉令牌在上官轩鸿手里,眼下他要前去监军,是要用这最有一张王牌了吗?
心乱如麻。
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要出去,她要出去……一定要出去!再怎么说此事也是因她而起,她就不能坐视不理。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门锁开启的声音,“有人来看你了!”狱卒嗓音慵懒,醉眼迷离。显然,来者不是什么高官,不然何以怠慢至此。
“戴大人,有话快问,不可久待。”狱卒说话间已落了锁。
来人一身湖绿长衫,一双穿着千层底的脚刚刚出现在门口,便立住不动,然后惯常稳健的步伐也变的慌乱了,急急朝她这边走来,俯身半跪,话哽在喉头,却是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陆浅冷静的看着面前这个人,然后轻笑。不是苦笑不是冷笑,不是嘲讽的笑更不是无奈的笑,只是发自肺腑最真诚的笑。只因眼前这个人啊,是她眼下全部的指望!
“我说戴院使,你几时变口吃了?”陆浅老神在在的打着哈哈,意欲把戴衍的目光从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上转开。可是没有成功,因为戴衍的神色凝重,一直都没有缓和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却是狠狠的瞪着陆浅说:“为什么贵为一国公主,金枝玉叶,却甘心落得这样一幅模样,叫人看了心寒。”
“难道你不知道吗,”陆浅笑问:“我根本就不是苍昱的公主,我是李代桃僵的假公主。”这句话,反反复复的说,到如今连陆浅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戴衍凝眉,不顾陆浅笑声不止,紧紧盯着她,眼波流转,吐气如兰:“还记得太子大婚的那夜,在舟中,你问过我什么吗?”。
“问过什么?”心中闪过一丝惊恐,可陆浅面上仍旧佯装思考:“那时你吟了一首欧阳修的词,我问,你可曾到过江南?怎么,戴院使是要在天牢里同在下吟诗作赋?”
“你问,二十年前给公主瞧病的那张方子是谁开的。”戴衍不理她的调笑,径自从口中说出。
陆浅一惊,原来那时他还没醉!既然避不过,索性迎上去问道:“那又如何?”
“你关心太过了吧。”
“那张方子精妙无比,我一时好奇便想一探究竟,这是医者的通性,想必你也如此——”
“那张方子是我开的。”毫不留情的打断她,然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错愕,又道:“你的隐疾,想是又犯了吧。”
身体被他方才那一句话骤然惊倒,竟一时无法回过神来,直到玉兔升至中天,月光铺陈下来,一地银光乍泄,流在二人身上,才令她恢复神智。
“你从未号过我的脉,而且,我自以为藏得很好。”常常用梅花针封了自己几处穴道,让她看起来气血甚足,全然不似有隐疾的样子。她本以为这样,能摆月兑这个莫名其妙而来的身份,过回自由自在的日子,却因为种种牵挂,又留在此处,直到如今这般下场。
对于上官昊和凤涟他们来说,幺女失而复得已是万幸,活着更是不易,兴许二十多年不药而愈呢?故而隐疾不隐疾的他们也不去在意。而她自己,仗着自己的一身医术,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想戴衍早有察觉。
“你藏得是很好,”戴衍说的严肃,半点玩笑也开不得的样子:“我通过你的吐纳之声辨识,亦虚亦实,也只在邀你一同检查药材时才下定论。那时候,相天分了你的心。”
“总是你技高一筹的。”陆浅浮现不以为意的神情,悠然的转过头去,可小心翼翼开口的语气却流露了她的担心:“你可告诉了……”
“没有,”戴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斩钉截铁信誓旦旦的说:“我没有告诉大王和王后他们。”
“这样就好,他们再也经不起变故了。”陆浅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抬眼望着那唯一能与外界相通的天窗,那朝向,恰是苍昱王宫的所在。戴衍复又一声深长的叹息,随即递过来一个玉青色的小瓶,陆浅伸手接过,嗅了嗅,道声谢。这是改进后的良方,能缓解一二。
“你现在自身难保……你可知那帮朝臣留你性命意欲何为?”
“是要挟……方肃宁吗?”。
“你倒真清楚得很。”戴衍冷笑,脸色却是铁青,沉眼,复又抬起:“你断不会坐以待毙,想怎么做,诈死还是装疯?”说话间,他已抖落了一地药瓶,看的陆浅眼都直了。
“你要帮我?”陆浅一脸狐疑的看他,这么直白的问话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戴衍幽怨的看了她一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可是……为什么?”相较于这番情景,陆浅还是觉得求他答应更合常理。“我与你交情最深这是事实,可也并没有到这个地步,让你为我叛国。”百思不解这是何用意?
戴衍许久没说话,眼神一片澄明,看不见底。只见他皱起的眉头舒展了几分,但似乎不愿意与陆浅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探讨下去了,至少陆浅这么想。可是他却开口说话了,小心翼翼的神情,看的陆浅心里生疑。
“我在收拾你的屋子时找到了一个锦盒,里面有一个针囊,针囊里……是梅花针。”
陆浅点头,知他仍有下文,遂不加多问。
“那是我请人定制的,独一无二。”他自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绣着梅花的针囊,搁在手里细细抚模。
陆浅浑身一震,被他这句话搞得云里雾里。怎么什么都能跟他扯上关系?忽然想起那日欧阳修的那首词,兴许,他真的在江南呆过呢?那他……不是苍昱人?
“或许,你该叫我一声师伯呢。”
陆浅瞠目结舌。他与苏虞……是师兄弟?恍然大悟啊!难怪自己尚在襁褓时开出的房子与苏虞留下的方子异曲同工!师出同门,用药的路数必定是相同的。
“苏虞他……他是我的亲师弟。”戴衍忆及故人,目光沉沉,浓的好像化不开的墨:“我看了你随身携带的书,除却一些珍本孤本,都是他的经验手抄,真是造诣非凡……与数年前相较之下,已然不同往日,但那字迹我又怎会不认得。”
陆浅垂着头,沉声委婉问道:“可注意过那纸张……”
“泛黄。”他漫不经心的接口应道:“他于歧黄之道上天赋异禀,便是身为他师兄的我也不及,二十年前便有如此造诣,先我三载光阴。如今我终于胜他,为什么半点没有觉得欣喜?”
当初他的天赋,几乎成了他的心魔。似乎他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一句话都能引来师父的赞赏,而他无论多么努力都难以得到哪怕一个赞许的眼神。亏他还是那厚此薄彼的师父的亲儿子呢!
最可恨的是,那幼小可爱,天真无邪的苏虞,偏就教人恨不起来!从父亲大人那儿受了气,甩门而去,突然觉得身后有个幼小的“影子”,走哪儿跟哪儿,想也知道是谁!猛地收住步子回身瞪他一眼,却总见他忙不急停,“砰”的一声撞在他身上,被力道反弹一坐在地上也不似别家孩童又哭又闹,只是自己拍拍土,麻利儿的站起来,跑上前去拽着自己的衣摆,抬着一双澄澈清纯的大眼睛,问:“是虞儿又惹师兄生气了吗?都是虞儿不好,师兄别气……”
天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见他这个样子他气就消了大半!看他摔倒在地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上前扶起他,却因为强大的自尊心生生压下,看着他自己爬起来。然后他一开口,气就彻底消了。但他还是拂袖而去了,因为他气自己怎么对这个苏虞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可那小人儿哪里知道?于是一连几天他都小心翼翼的看自己的脸色,吩咐他做什么他连半个“不”字儿也不说……其实现在想想,只要是自己要求的,他好像从来就没说过“不”字儿……
呵,小呆子……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