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
“阿娘……阿娘醒来……”
阳城御史府,八岁的贺澄急切地呼唤着。
罗楚君却还在梦中,她秀眉紧蹙,双手紧紧抓住双龙戏珠流苏帷帐的一角,姣好的面容中流露出极大的恐惧与不安,汗水沾湿了鬓角,却不曾清醒过来。
“阿娘……阿娘……”贺澄禁不住伸出双手稍稍用力地摇晃自己的母亲,不经意间,他的手碰到了母亲高高隆起的月复部。
二郎儿!母亲曾经说过,这里面住着兄弟二郎儿。
贺澄的手停留在那儿。
八岁的贺澄不喜欢这个“二郎儿”。
贺澄知道,自从有了这个二郎儿之后,自己已不再是母亲唯一的阿郎儿,变成了“大郎儿”。
就是有了他,母亲才会发魇,才会这般痛苦。
贺澄一边努力为心中的妒恨找寻借口,一边将小拳头使劲地捶向母亲的小月复。
八岁孩童的力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何况贺澄自幼文武兼修,已经颇有一些武功底子。
“大郎儿——”闻声而来的含翠睁大了眼,惊呼出声,“大郎儿住手!”
可是贺澄对含翠的话置若罔闻,依然用力捶打母亲的小月复,试图将里面那个小东西赶出母亲身体。
“大郎儿!万万不可!住手!”含翠不禁提高了声调,带出了从未有过的威逼喝令。
就在这时,罗楚君也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月复部的疼痛让她下意识地挥手格开贺澄,力道之大,竟将贺澄从床上扫了下去。
“阿娘——”贺澄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清俊的双眼微微红了,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来。
“大郎儿——”罗楚君醒过神来,含翠也显得束手无策,齐声唤道。
“我不是大郎儿,我是阿郎儿,我不要兄弟,我不要二郎!”贺澄自幼被母亲和翠姑捧在掌心长大,何曾受过如此委屈,不管不顾地大声地喊着,扭头向外跑去。含翠正想追出去,却被罗楚君一个严厉的眼色制止住了,也便任由着贺澄横冲直撞地向外奔去。
谁都没有料到的是,今日贺欢是提早回府,贺澄这样任性地跑出去,竟与匆匆进门的父亲撞个满怀。
委屈、悲愤,加上惊慌,贺澄一时之间调整不过情绪,竟然连向父亲行礼问安的基本规矩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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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欢进门时听见儿子最后的几句话,他看着眼前眉目已经舒展开来,越发酷肖罗楚君的儿子贺澄,静默着不说话。
贺欢如今的心境和兵变之前可真是不一样了。
那时贺欢不知褚荣如此步步为营地提防着自己,且有雄心壮追随着褚荣夺取天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时,他对贺澄有愧疚,有依恋,也有纵容。自与英娥谈过,知道褚荣真实想法之后,贺欢的思想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投掷铜像之后被原常悠和褚荣合力送到阳城“颐养天年”,他更是神清目明,知道自己该往哪一条道上走去。
这半年来与妻儿朝夕相处,每每见到贺澄对他人和颜悦色,看向自己却冷若冰霜,贺欢的心便一日日冷了几分,便不像从前那样纵容着儿子。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远香近臭,渐渐地连那一点愧疚之情都淡了很多,他对贺澄也动辄呵斥,凡事拿出了一家之长的威压之势来管教,竟然比别家父亲更加严厉几分。
“如此冒失,成何体统!”贺欢板着脸喝道,定睛瞥见贺澄眼中泪痕时,怒火就真的窜到心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忸怩作态,哪像我贺欢的儿子!”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罗楚君心念飞转,正想开口转圜几句,却见贺澄已经迅速地从惊慌失措中镇静了下来,紧闭双唇,闪动着灵秀的大眼睛看着父亲,不低头,不行礼,也不认错,冷冷漠漠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是贺澄从四岁那一年养成的习惯,每当对父亲的恐惧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就不再恐惧,只是静静地看着贺欢,眼神闪烁,表情却十分镇定。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贺欢熟悉这种表情。儿子赤果果的挑衅和讥诮令他回忆起锥心的往事,那是他压在心底最不愿提及的东西。他是当父亲的,纵有再多的愧疚和情分,也经不起儿子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提醒和挑衅,况且今日心中本就有事,素来冷静的贺欢对着儿子却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啪——”,不假思索,贺欢扬起手向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贺澄俊美绝伦的小脸上赫然多了几道清晰的指纹。
“父亲——”贺澄错愕地正眼看着父亲,眼泪也被这记力度不小的耳光子打出了眼眶。在这之前,无论父子之间生分到什么地步,贺欢也从未真的动过他一个手指头。
“啊——”含翠掩嘴轻呼,罗楚君也睁圆了杏眼。
第一次打儿子。贺欢的手顿了一顿,一丝歉疚的神情闪过,随即恢复常态。他心中竟淡淡地升起一丝快意——这些年,贺澄沉默的抗拒已经成了梗他喉口的一根刺,上不上下不下,吞不得吐不得,令他不爽得很。
“翠姑——”罗楚君急急使了个眼色,含翠连忙喏了一声,牵着贺澄的小手匆匆向外走去,行至门口,转身利落地敛紧房门,快步离去。贺欢这一掌打得不轻,含翠不敢大意,带着小脸煞白双眼无神的贺澄便往府医处赶去。
贺欢吸了口气,走到罗楚君床沿时,已经是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子惠无状!”
子惠是贺澄的字。
罗楚君纤细的手指拈起丝绢,拭了拭鬓角沁出的汗珠,微微敛了敛衣袖,侧脸望向贺欢,柔声说道:“是我梦魇了,吓到大郎儿。”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条大龙纵贯天地之间,飞沙走石,兴风作浪。更可怕的是,她清晰地看见这只大龙将另一只大龙击得首尾两端,血肉模糊。当年怀贺澄时,她就梦到过一条首尾两端的断龙,方才醒来时又看见贺澄全力敲打自己月复中胎儿,一种相当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罗楚君心中微跳,对月复中孩子莫名地凭添了几分疏离,自然就为贺澄辩解起来:“子惠聪颖,今日之事自有缘由,贺郎不必苛责于他。”她和声和气,顿了顿,又说,“毕竟,当年之事,对一个四岁孩童来说,过于……”
多年来彼此默契地不提此事,如今这样说起,就是对贺欢委婉的责备了。罗楚君并非溺爱孩童的无知妇人,今日却为了贺澄这般分说。贺欢有些诧异,脸上便露出几分不快来。
罗楚君看着贺欢渐阴渐沉的脸色,斟酌再三,终是悄然转开话茬:“只是,贺郎,今日……莫不是朝中又有变故?”
惠,意即美好,贺澄的身上承载了贺欢太多的期盼,这些年夫君对儿子的纵容与隐忍她也看在眼里,若不是出了什么事,以贺欢对儿子的倚重,和这些年来深藏心中的愧疚,不会这样不问缘由地拳脚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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