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日罗楚君险些滑胎之后,贺府的气压便豁然降低。含翠和含香、含翠几个大丫头早早已吩咐下去,内院服侍之人皆打足了十二分精神,贺欢夫妇是善待下人不错,却也从来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贺府的井然有序自然不是一日成就的。
贺澄好似也被那一记耳光打开了窍,见了贺欢开始低眉顺眼起来,虽还是毕恭毕敬地生分着,却也不像之前那样隔着厚重的空气油盐不进了。贺欢便也解去几分郁气,在心中暗自喟叹果然是养不教父之过,玉不琢不成器,愈发庆幸之前那一巴掌打得及时,棍棒之下的确能出孝子。
他却没有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如此聪慧的孩童,孜孜不倦地恨父亲,他没有做出更多的努力,打一下就能够让他解开如此厚重的心结?
这一日,韩久收到褚城的飞鸽传书之后,便匆匆赶向贺府,和贺欢关了门在杞室中密谈。高伯奉命守在门口。自从举家迁至阳城,杞室外不得滞留,已经成为御史府的禁令。贺欢如今月复背受敌,万万不能再惹祸上身了。
高伯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忽然看见贺澄身边的小厮三奇在不远处探头探脑。不知什么时候起,贺澄开始对父亲的事情关注起来,常常派人窥视,高伯当年也是跟随贺欢逃亡的,对贺澄之事自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贺欢夫妇也默许了贺澄的孩童心性,高伯便也睁一眼闭一眼,随着他去。
却见那小厮一脸焦急地向自己招了招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惊动室内。那就是的确有事了。高伯微微迟疑,便朝着三奇走去。
“高管家!夫人恐怕不好了,大郎哥派我过来火速禀明老爷……”
高伯尚自犹豫,已见一个袅娜的身影向着杞室的门口走去,要阻拦已然来不及了。
贺欢正和韩久在杞室说话,突然听见杞室门口传来刻意压低的细碎脚步声,贺欢是习武之人,一听之下便知道不是高伯,对韩久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喝道:“何人在外?”
“老爷,夫人临盆了,恐是寤生难产,产婆子问老爷欲取大还是取小……”罗楚君身边的另一个得力陪嫁丫头含香喘着粗气,满脸焦急与惊慌,匆匆忙忙道明原委。寤生,就是月复中婴孩的脚在下,头在上,妇人生产之像凶险之极。成朝每年有很多产妇死于难产,纵然是罗楚君这样生产过两回的妇人,一旦临盆时寤生也几乎就是到了鬼门关了。
“蹦——”含香话音未落,门已经被贺欢用脚踹开,含香只觉得肩头一痛,便挨了贺欢重重一脚:“糊涂东西,这种大事竟敢拖到现在才报!”含香不得辩解,兀自低头垂泪时,贺欢已经一阵风似的飞奔出去,高伯二话不说,跟着飞奔过去,含香也噙着眼泪一路小跑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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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主屋如今人影摇曳,含翠领着丫鬟婆子屋里屋外忙碌着,罗楚君哭喊了一阵,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元娘迈着小碎步急急忙忙赶来,水灵灵的眼睛略显红肿,显然哭过。她看向主屋,双眉紧蹙,一脸急忧,却还不失方寸地对父亲行足了礼。
贺欢无暇安抚女儿,他急红了眼,揪过身边一人看也不看就问:“夫人现下如何?”
半晌没有回音,仔细一看却是贺澄,贺欢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贺澄一时不防,唉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含翠正好端了一盆血水双眼微红地从屋中出来,见了这一幕,又急又怒地将墨黑的眼珠子锁在父子两人身上逡巡了一番,将盆子交给屋外伺候的小丫鬟,扭头便往主屋去。
元娘急忙小步上前,一声不吭地扶起贺澄。如在从前,遇到这种情况,贺澄必定极其厌恶地挥手格开元娘,再以冰冷的目光远远地看着,可是如今他只是无助地任由着姐姐搀起,甚至因为脚软还将身上的一点重量压在姐姐娇小的肩头,虽也什么话都不说,却也不十分抗拒了。
元娘娟秀的脸上登时露出欣喜的神色。
“父亲!阿娘她……”贺澄话未说完已经哽咽起来,阿娘一直是他赖以为生的依靠。
贺欢哪里看得起男子流泪,听见咽语正待张口呵斥,抬眼却看着贺澄那张酷似罗楚君的脸,他忽然有些揪心,不忍再说什么,恍惚间转身便往里间冲去:“大小都要保,少了一个,你们拿命来抵!”没有人知道,罗楚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恐慌。
啜泣中的贺澄闻言,眼神便走了样。
贺欢素来宽容待下,对下人从未有过这样重话,纵使在生死关头也要和手下兄弟共进退。“我们还会有许多子嗣!”马蹄声中,父亲的话如雷贯耳,一个四岁的儿子对他来说甚至都抵不过那些部属。可是为什么如今阿娘性命垂危,只能保全一个之时,父亲却要一定保住二郎儿,他不知道会置阿娘于险地吗?二郎儿比阿娘还要重要吗?与父亲生死相依阿娘对父亲意味着什么,贺澄很清楚,可是二郎儿……
贺澄再向产屋看过去之时,嫉恨的火苗又倏地腾起,渐渐成了燎原之势,再也遏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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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细如发的元娘看见了弟弟那一瞬间的神情,她指尖轻轻颤抖,想起了六岁那一年贺澄读史之事。
那是《史记》中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贺澄读完之后,久久不回答老师杜寻的提问。杜寻是外祖父罗家请来的大儒,原本无论是贺家还是罗家都万万请不到这样的鸿儒,可是偏偏这杜寻的夫人当年曾经是罗楚君姐姐罗楚怀的闺中好友,而数年前褚城学社文会,杜寻就是一锤定音的阅卷评分人。贺澄的文章月兑颖而出后入了他的眼,当他听说写出这样一篇策论的儿郎只有六岁时,就对贺澄格外青眼有加。后来罗氏不花多大气力就将杜寻接到家中,专门为贺氏子弟主要是贺澄传课授业。
元娘记得,当时贺澄问杜寻老师这样一个问题:“先生,郑伯何以打败京城大叔?”
杜寻呵呵一笑:“京城大叔不尊兄长,不仁不义,郑伯方能败他。”
贺澄肃容道:“倘若世上从来就没有京都大叔,岂不是就没有后来那许多事?”
杜寻把这当成才思敏捷说与贺欢夫妇,孰知贺欢夫妇齐刷刷变了脸色。
元娘记得,那一年从周杜若逃出生天之后,她像从前一样拉起贺澄小手的时候,贺澄却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她的手,用稚女敕的声音说了句怨毒的话:“你也想害死我。”后来,对父亲,对韩久,对元娘,对当时一起逃亡的很多人,贺澄都怀有很大的敌意。
丫鬟茜儿仅仅说一句二郎儿的玩笑话就被迁怒,发送到厨房粗使,那么眼下这个真实存在的二郎儿呢……
作者:谢谢给予我鼓励的每一位!今天忙昏头了,险些忘了更新,赶紧补上!希望大大们看书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