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伐周杜若并不顺利,贺欢到军中已有大半年。
五万兵马对二十万,对方虽是乌合之众,却也是经过实战的乌合之众,况且都是贫苦出身,乱世之中很多人家破人亡,没有了后顾之忧,如今周杜若已经称帝,那些兵将再不济,都知道如果起义成功改朝换代了,等着自己的就是真正的飞黄腾达,自然便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褚家军虽然不若皇帝的御用军那般纨绔,却也是占了军功蒙了封荫的,尤其这两年褚氏水涨,褚家军俨然天朝皇军,颇有些不可一世起来。这个时候,让贺欢这一个落魄的起复大将来领兵,自然不如从前领着自己亲手操练的三万子弟兵来得顺手,况且贺欢还只是副将,上有褚远兆旁有绍宗,只是要用他,说好听点用他带兵打战,说难听就是让他探听虚实冲锋陷阵带头送死罢了。
而贺欢能统领众将顽强地攻打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的周军,凭的不过是“神武都督”的谋略胆识,天下人看着也是举步维艰。
事到如今,贺欢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罗楚君话中之意,“君儿——”贺欢眼神深邃,老天真会开玩笑,这一次离开的时候罗楚君又有了一个月的身孕,过不了多久,他贺欢又要有儿子了。
儿子!嫡长子贺澄已满十周岁了,贺欢离开阳城赴任,谋臣锐士几乎都一起带走,只留下陈康舍。在陈康舍和罗楚君的协助下,贺澄也能将家里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月前还代表贺府到尚都觐见皇后,被皇帝召见时对答如流,不但得了天家很多奖赏,还被朝野上下交口赞誉,都道贺家郎哥儿绝非池中之物。
痛失二郎后谁也没有刻意提起什么,算起来,那孩子也有两三岁了。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亲手将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儿送走,说是保护,却也真是弃车保帅,无用至极。但是很多事情不需要明说,却是牢牢刻在心中,贺欢忘不了那一天将二郎儿送走的时候,那个小小的人儿睡得如此香甜,睡梦中还绽出个小小的梨涡,嬷嬷说他总是边睡边笑,是啊,连睡着都能展开笑颜的人,原本这一生应该快乐无忧的,是自己这个当爹的无福消受这种奢侈的快乐。
贺欢握起拳头,短平的指甲用力刺入手掌的厚肉中,钝钝地痛。
褚英娥已经怀孕,“瞬风”带来筱翠的消息,说是皇后常常摆个脸子,公然惩治皇上宠爱的皇贵妃,甚至直接不惜与帝王叫板,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爽利模样,落下了个“皇后跋扈”之名。只有贺欢知道,褚英娥之所以放开情绪,是因为心中已经没有期盼,她认命了,否则她又怎能乖乖听从父亲的意思,怀了原常悠的骨肉呢?这一怀孕,原氏、褚氏谁也不会放过他们母子,等着她的必定是两难甚至是三难的局面。
贺欢忍住心中的酸楚,顺了顺思路,不能等了,不能再等了,这大半年来褚远兆对他防范甚严,从不放心将兵权放在他手中,他倒也能从善如流,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没有用尽全力攻打周军。一直拖到现在,木斋的兵马随时整装待发,韩久将阳城及周边州郡的数万守备秘密整编,崔宇在尚都的“瞬风”业已发展壮大,皇宫中筱翠也接手了褚英娥手中的两百暗卫,万事俱备,如今真的只欠东风了,已经到了蓄势待发的时候。
远在阳城,罗楚君大月复便便,也在思念着贺欢,所不同的只是,贺欢牵挂的人过多,而罗氏心中对远方的牵挂只有贺欢一人。
说来也怪,或许是那个噩梦的缘故,或许是出生便带着紫气的原因,或者分娩时受的苦难过多,反正这两三年来,罗氏对自己历经艰辛生出来的二郎儿,却是没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牵挂,反倒是业已及笄的长女贺元娘,和时时招惹是非心思深沉的长子贺澄,就是近在眼前,也是令罗氏日日嘘寒问暖。还有就是月复中这个孩子,傅府医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难得的是如今贺澄对这个孩子却与对二郎有天壤之别,着实令得罗楚君稳稳踏踏地疼爱着月复中的这一个。
昨日陈康舍来报,贺欢欲从赵郡起事。陈康舍和含香已经成亲,感恩于罗楚君母子,如今对贺家真是肝脑涂地,没有人吩咐,他习惯了似的照样儿每日里协助贺澄处理完大小事务情报之后,便到罗楚君处例行汇报,汇报的同时还把贺澄的远虑近忧一一告知,倒令得两母子的相处愈发和谐融洽,罗楚君自然便更加器重嫁人后依然在身边服侍的含香,倒令得那些长了年纪尚未婚配的丫鬟们,心中窃窃艳羡起含香因祸得福招徕的好运了。
“夫人,陈先生来了!”含香与含翠不同,府中如今似乎也只有含翠随心随意地叫着罗楚君“小姐”,连含香这样的陪嫁丫鬟都是称呼罗楚君“夫人”的,而含香如今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却还是习惯性地称呼自己的夫君为“陈先生”,好像这样就能抹去之前她是因为险些遭遇强暴才下嫁陈康舍的事实。
罗楚君看了眼眉目清丽的含香,想起贺澄之前“封侯拜相”的承诺,心中一黯,脸上却是丝毫不落下痕迹:“请他进来!”
陈康舍果然不辱使命,尚都之行将该模的底细都模清楚了,在京城联系崔宇的“瞬风”做了布置,适时传回的信息让贺欢再出任伐周副将之前有了充裕的时间进行全面部署,的确功不可没!这大半年来贺澄也是在他的辅助下日趋成熟。
要说这人有什么缺点,罗楚君觉得就是过于阴鸷一些,目光太精锐,总感觉他那精瘦的躯干中含着太多算计。
“参见夫人!”陈康舍端端正正地施了礼,才在含香拿来的八方锦凳上坐了下来,从袖笼中抽出一封火漆加封的信札,“这是大人昨日令‘瞬风’发来给夫人的信件。”
罗楚君顿了一顿,贺欢在外征战,有什么都是让“瞬风”的黑衣人直接传个口信而已,还甚少穿过信札这般会留下痕迹的东西,此番必有大事,看来,昨日陈康舍言非虚。
她取下一支发簪,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用细长的手指拈出信来,只有短短几个字:
“近日赵郡东风,二郎顽疾可愈,不必挂怀!”
二郎儿,罗楚君这才结结实实地想起了自己生过一个二郎儿,一个差点害死贺澄,害死全府的二郎儿,一个还在月复中就被遗忘和摒弃的儿子。
贺欢还是谨慎的,他婉转告诉罗楚君:要在赵郡起事了,只要事成当年无力保护的二郎儿如今便可以安然回家了!贺欢这样说,便是有了八分胜算,顾及妻子临盆在即,特意写信宽慰一番。
他以为罗氏的郁郁寡欢是从送走二郎儿开始,可是罗楚君的心结另有所在,送走二郎儿其实是她乐于看见的,再回来岂不是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