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清早,沈纤柔睡到午时才起身,只略整理一会儿,瞧着外面小团蒲公英般的雪,一时她的杏眸也流露出欢喜。呵一口气在掌心,暖暖身子,她又暗笑这冬日里自己似乎变得没有温度,什么时候都冷得如冰。
“疏影。”她抬眸,瞧见一向稳重的疏影此刻捏着梳子,而那梳都被她按断了梳齿还浑然不觉。她蹙眉,出言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疏影摇摇头,也不答话,而她眉宇间的不安愈盛。
“清浅呢?”在自己起身如此之久,她未曾瞧见过清浅的身影,见此刻疏影不说话,内心也有了几丝笃定,“她是不是被哪个主子娘娘刁难了?”
已知自己瞒不住小主,疏影匆忙跪下,磕头朝她道:“小主快去救救清浅,再晚了,我只怕她会被安妃娘娘折磨死的。”
安妃,难怪一开始疏影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沈纤柔揉着头。安妃是出了名的张扬跋扈,虐待下人也是有一套的高招。怕清浅受苦,她匆忙披上一件紫狐皮精制的披风,手里笼着一个银色刻芙蓉的小手炉,只让外边的洒扫宫女锦衣给自己撑伞,而疏影搀扶着自己。行在雪地里,小小的三排脚印从天寒居一直蔓延到梦溪殿。
“来人是谁?”门口的桃蕊心知是沈纤柔,面上碍于安妃的命令,只得出声拦阻她。疏影上前,含笑道:“这位姐姐,咱们是天寒居的沈容华,还劳烦姐姐帮忙通报一声。”此刻,殿里却是传来一声冷笑:“沈容华,小小位分,竟然好大的威风,见本宫都不打算行礼吗?”。
沈纤柔救人心切,此刻矮身福礼道:“嫔妾容华沈氏拜见安妃娘娘。”
“听说教容华规矩的是皙贤妃身边的萱草姑姑?”安妃挑眉,不耐地轻笑道,“宫里素来仁厚,宫嫔之间相互只行福礼。可本宫不认为改了这些规矩宫里会更和睦,所以还是喜欢按规矩行事。”
沈纤柔无奈,瞬时跪在雪地里。这雪本就是昨夜便开始坠下的,这时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她跪在雪地上,冰冷的触感从她的膝盖流淌入体内,刺向她的全身。她忍不住蹙眉,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仍旧淡定道:“嫔妾拜见安妃娘娘。”
安妃瞧见她的模样,轻蔑地哼了两声,朝殿里走去。而殿里,隐约传出清浅的哭泣声,她此刻心神已乱,碍着安妃的身份,只能忍受着膝盖的疼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早已没了当初的痛感,此时只剩下了麻木。而锦衣的伞始终罩着她,她只感觉一股清寒之气迎面而来,却没有一瓣雪花拂在她脸上。
桃枝从殿里走出,朝她嘲讽地笑道:“安妃娘娘说了,沈容华估计也明了规矩。娘娘是个善心人儿,也不为难小主了,就请容华小主起身吧。”
沈纤柔朝前叩首道:“嫔妾谢娘娘恩典。”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腿脚却不听使唤,又颤抖着弯下,疏影一把扶起她,带着她朝梦溪殿走去。
安妃此刻已坐在宫殿上首,清浅跪在殿下,面上的泪痕已经干了,见沈纤柔前来,心中一痛,一时间哭声更是凄惨。安妃见沈纤柔整个身子靠在疏影身上,连嘴唇都冻成了紫色,于是含笑道:“本宫也是教容华规矩,还请容华莫怪才是。”沈纤柔淡淡笑道:“嫔妾知道娘娘是为嫔妾好。”
安妃随手给她指了一个位置,她款款坐下,寻声问道:“嫔妾身边的宫女自小粗手粗脚的,今日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娘娘,还请娘娘明示。”
安妃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她和本宫这里的桃叶争那梅园里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她不小心打破了御赐的插瓶而已。”
沈纤柔听闻说是御赐的插瓶,面上柳眉轻蹙,不由得咬住樱唇,而心里的焦急更胜。
见清浅此时仍在低泣,安妃皱眉道:“桃蕊,给本宫掌嘴,大白天的给谁嚎丧?”
桃蕊拿着一把紫木尺上前,准备动手。沈纤柔瞧那尺的宽度,心知那一尺下去,清浅的脸必定皮开肉绽,见那尺已经离她脸不足一寸,慌忙出声阻道:“娘娘,就让嫔妾处置她吧,嫔妾必会给娘娘一个交代。”
安妃冷声笑道:“既然容华开口了,本宫就先歇歇好了。”又朝一旁呼道:“桃叶,怎么不给容华上茶,容华是客人,你如此懒怠,倒显得咱们礼数不周了。”
桃叶胆怯地走上前来,她的手因为到浣衣局洗了数日的衣服,微显得发白,另起了细小的褶子。她将茶盏递在沈纤柔面前,也不敢支声,便匆匆下去了。
安妃见沈纤柔踌躇着,却丝毫没准备动那茶盏,又哼了一声:“容华不喝茶是什么意思,嫌本宫这里的茶不如容华那边御赐的珍品味道好?”
沈纤柔端起那盖钟,也不敢推辞,只抿了一口。微蹙柳眉,隐隐觉得那茶香中有一种莫名的气味,正当她思索之际,却是喉头一甜,一股气涌来,似乎溢出了嘴角。她不解地抬手想要擦掉那液体,却发现手掌心洇着的是一层淡淡的红色。而她整个人的大脑似乎不受控制,晕晕沉沉,渐渐的只剩下一片空白。
“小姐!”疏影此时的脸都白了,她拼命地想要擦干她嘴角淅淅沥沥流出的血液,偏偏那血,还是从她的唇边流下,从疏影的手指缝中筛出,滴在她身上。
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痛,那种痛,似乎撕扯着她的身体,她无力反抗,而眼前渐渐朦胧,好似在梦里。
一滴,一滴……那血与衣裳上素洁的白梅重合,生生把一朵朵白梅染成艳丽的红梅,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在衣上吐蕊。
而沈纤柔的纤长睫毛如优雅的蝴蝶展开她华丽的双翅,轻轻地颤动着,明明那眼眸连天上的星辰都黯淡三分,可惜,世间从此再也没有那么美的眼睛了。
她死了。
一旁的安妃面无人色,在这宫中,她从未亲手害死过人,哪里又见过真正的死人。此刻见到沈纤柔的惨状,她吓得缩着手脚,刚才的威风凛凛一扫而空,只在一旁凄厉地尖叫:“快来人,快来人!”
而跪在地上的清浅抬眸,眸中已经盈满泪光,眼神中满是如恶魔般的怨念。安妃见她的神情,慌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清浅不说话,只冷冷地瞧着她,一边又奋力地挣扎。乘此刻内侍们都呆立着瞧着沈纤柔,清浅不顾一切挣月兑内侍的辖制,直接冲上去掐住安妃的雪颈,连眼镜都红透:“你害死了我小姐,我要你偿命。”
安妃连话都说不出,一张脸完全涨红,连话音都没留一声,一双手在空中凭空乱舞。宫女们本来都去沈纤柔那边帮忙,见主子生命受到威胁,又拼命把清浅拉开。清浅此刻发髻也乱了,只用一双红眸瞪着安妃,口中仍念念有词:“我必要你偿命。”一转首,又瞧见了沈纤柔的尸体,她的神情依旧是往日的苍茫淡定,她心中悲伤和恨意涌上来,交织在一块,顿时在一旁哭成泪人。
待皙贤妃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乱七八糟的画面。她怒斥道:“都给本宫住嘴,再听谁哼哼一声,拖出去五十棍。”
此刻的殿里瞬间安静,隐约间,是那两个宫女,清浅和疏影的低泣声。
皙贤妃走到沈纤柔身边,沈纤柔的身子冰冷,正如匆忙赶来时,窗外那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领口里,冷得她说不出话来的雪花。
而随后赶来的太医们,一个个上前瞧了沈纤柔一眼,摇了摇头,立在一旁也不敢说话。
“于太医。”她的声音冷若冰霜,于太医身子如糠筛一样颤抖,连话里都带着哭腔:“微臣…臣无能,沈容华中毒太深…如今,如今已……”
皙贤妃思忖两秒,喝道:“来人,将沈容华好生处置,另将梦溪馆封了,任何人不准外出。”
安妃已经吓白了脸,素日她张牙舞爪的气质此刻一干二净,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跪在地上爬到皙贤妃的面前,抱住她的大腿:“娘娘快救嫔妾,嫔妾还不想死。”
皙贤妃对安妃素日的为人也是颇有微词,见她的惨状,心中也是一丝怜悯也无。
一旁的桃叶吓得慌忙跪下,脸上眼泪晕花了妆,显得糊成一团:“皙贤妃娘娘明鉴,奴婢不是故意害死容华小主的。”
她本就生得一幅可怜样,此时楚楚可怜地哭着,皙贤妃听闻她话里有话,出声道:“怎么回事?”
她喏喏地开口说道:“是安妃娘娘叫奴婢在茶里下药的,一切不干奴婢的事。奴婢在浣衣局吓怕了,安妃娘娘说,奴婢不替她做事的话,就要奴婢回浣衣局去,奴婢也是不想的呀。”
安妃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辩解道:“嫔妾只是想煞煞容华的锐气,不过是吃了会生几日疮的药,怎么会如此?”
一旁的宋太医上前道:“贤妃娘娘请听微臣一言。”
皙贤妃看他模样似乎懂了一点,道:“太医就说吧。”
宋寄微朗声道:“沈容华上次小产之后,身子虚弱,一时间也近油尽灯枯,但微臣在慢慢给她疗养,身子虽有起色,但容华自小寒气重,小产后也亏损的很,安妃娘娘方才下药量过重,生疮本是上火的事情,小主体内一时间寒热交织,本来生疮的药也是有毒性的,微臣们用这方药,也是他人中毒时,以毒攻毒,逼出毒素时才会使用,加上小主今日寒气入侵,这才发作的如此之快。”
他回头朝疏影道:“你家小主昨日可得风寒?”
疏影抬头,止不住地哭道:“方才安妃娘娘找茬,非要让小主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
一旁的太医们商议了一会,都垂首道:“正是这理。”
皙贤妃瞟了安妃一眼,她早已经被吓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于是她出声道:“安妃暂且软禁于此,本宫立马回禀皇上,求皇上裁度。”她悲悯的目光扫过沈纤柔的尸体,颤声道,“还给沈容华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