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生命的尽头都免不了死亡,然后就是被这个世界遗忘。有的遗忘伴随着一段痛苦的缅怀,谢留崖正经历着这种痛苦。
晚风从远处的青草丛中拂来,来到谢留崖与梁柔儿的脚下,然后溜走。梁柔儿看着渐暗的天,又看了看身边的人,开口道:“你还不想回去吗?”。
“现在还不想。”
“可是我想回去了。”
谢留崖转过身,面对着梁柔儿,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你饿了。”
梁柔儿看着心疼,言语故作轻松:“就你不饿,我这一天都和你坐在这儿,又没吃东西,当然饿了。”梁柔儿有气无力地说着,如果她还有力气,这句话她一定是用吼的。
“我也饿了,所以我们走吧。”谢留崖站了起来,向梁柔儿伸出一只手。
梁柔儿被拉了起来,可她腿都还未站直,就被谢留崖扑倒,接着一道白光闪过。如果他们还站着,那么那道白光闪过的地方不会是谢留崖的后背,而是他们的腰。刚想将谢留崖骂一通的梁柔儿也意识到了,所以她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然后谢留崖一个翻身便抱着她站了起来。
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缺了右臂左手持剑的人。
见此人来者不善,谢留崖将梁柔儿护到身后,冷冷道:“你是谁?”
“取你命的人。”独臂人道。
“为何?”二十多年来,身为江城二公子的谢留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他很想知道为什么。
可是很多事不是他想知道就能知道的,独臂人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当独臂人的剑再一次划过一道白光时,谢留崖已无暇顾及心中的疑问,他反手将梁柔儿远远地推开,自己同时也闪身避开独臂人手中的锋芒。
独臂人的剑很快,快到剑身泛起的白光都要闪瞎人的眼一般。几道连续的剑光闪过,谢留崖唯一能做的只有拔剑格挡,因为独臂人完全没给他任何一丝出招的机会。
一直连续攻击的独臂人,突然放缓了速度,谢留崖终于有了机会,长剑快速刺出。剑尖发出划破空气的声响,当谢留崖看到独臂人那轻蔑一笑时,他才发现独臂人减速的意图,而他的长剑已如弦发,难以收回。两剑相交,一把剑飞了出去,那是谢留崖的剑,气蓄剑锋意在攻击的剑。
梁柔儿见此,心中不由发慌。
虽失了剑,可谢留崖丝毫未有慌乱,凌厉的眼看着独臂人:“为何杀我?”
谢留崖手中虽没了剑,可独臂人丝毫未有懈怠之意,他没有回答谢留崖,而是乘胜追击,快速的剑光又连续闪过,从谢留崖的脖子前闪过。独臂人步步紧逼,谢留崖步步后退,如风般掠过一片青翠。在离梁柔儿一丈距离的地方,谢留崖不再退,而是以足跟着力,仰身后倾,独臂人的剑就那么贴着他的鼻尖挥过。
梁柔儿看得心惊,不由出手了。她没有武器,所以她出手便是真的出手。她的手很快,但独臂人的剑更快,手与剑斗如以卵击石。一道剑光闪过,一只血淋淋手落下,那手上还握着一把剑,一把差点砍断梁柔儿的手腕的剑。
“你没事吧。”谢留崖一把揽过梁柔儿紧张道。
梁柔儿摇了摇,心有余悸。要不是谢留崖及时出手,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就是她的了。她的目光落在谢留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剑上,剑身一晃软如蛇,血从剑尖抖落,落在一片青翠上是那般显眼。
当谢留崖砍段他手的那一刻,独臂人便知之前谢留崖并未使出真功夫。他本就是独臂,现在又失去了仅有的一只手,他只有逃。但他逃不了,因为谢留崖已将他制住。
“为什么杀我。”谢留崖又问。
“我告诉你,你会放过我吗?”。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他还是个人,就算他没了右臂,失了左手,他还是个人。
“若你不告诉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谢留崖冷冷道。
谢留崖没有表情,可这样的表情让独臂人不由打了个寒战:“我说,因为你是江城府唯一的继承人。”
“是这样吗?”。谢留崖的话里没有任何情绪,手中的剑就那样轻抚过独臂人的脖子,青翠瞬间血红。
杀生不是慈悲的,但谢留崖却是慈悲的,因为他给了独臂人一个痛快——一剑封喉断项。冲天血柱迷了梁柔儿的眼,她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六年前的那一天,爷爷的血亦如此般喷涌而出,血惊痛了她的心,泪迷乱了她的眼。
斑竹林的竹坞小院内,眼前本是翠绿的斑竹,可梁柔儿看到的却是满目的猩红。谢留崖从后将她抱住,轻轻道:“柔儿,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梁柔儿道。
“我吓着你了。”
“那样就把我吓着了的话,我早就被吓傻了。”梁柔儿转过身,把脸贴着谢留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伽兰香,心随着他的心跳而渐渐安稳。谢留崖却因为她的话而微微心疼,那些他不知道的日子里,柔儿究竟经历了什么?
“留崖。”
“嗯。”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谢留崖微微一顿,憔悴的面容再次有了笑意:“我不喜欢你。”
梁柔儿怒了,一把推开谢留崖,一副恨恨的模样。
“但我爱你。”谢留崖说着把梁柔儿再次拥入怀中,他已经失去了大哥,他不能再失去柔儿!以柔儿的性子绝不会接受残缺的爱,他也不能接受此般齐人之福,所以他绝不会娶苏冉。
“这还差不多。”梁柔儿这次乐意了,接着又想到什么道:“可是你爹……”
“我是不会娶苏冉的,他若执意要与苏家结亲,我不介意多个后母。”谢留崖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敬爱里夹杂着恨意,这恨意源自父亲对母亲的无情。
其实谢留崖很像他父亲,如果没有梁柔儿,他会毫不在意地接受父亲安排的婚姻,可是他有了梁柔儿。梁柔儿温暖了谢留崖带冰的心,而谢锦廷的冰冷却害死了庄兮衣。
“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梁柔儿突然道。
谢留崖眸光一暗:“因为,曾为我遮风挡雨的人不在了。”那个人是他的大哥——谢留岩。这些年来,谢留崖一直过着安稳的日子,因为他大哥把一切不安稳全承担了。
梁柔儿知道那个人是谁,心又不由地疼了,她不光心疼谢留崖,还心疼谢留岩。那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是难过的,因为留岩公子是她很喜欢的朋友。
梁柔儿伸出手,轻轻地附在谢留崖脸上,喃喃道:“以后,我会与你一同承受风雨。”
谢留崖握着那只抚上他面颊的手,感受着从手掌指尖传来的温度:“我不会让你受雨经风。”
李府,李绍梵的织雨阁楼下,一望皆是翠荷田田、芙蕖竟绽。骄阳才刚攀上中天,乌云立马突布满天,一阵凉风掠过荷田,吹上了阁楼。霎时,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至,砸在荷叶上,声声做响。
阁楼上,本该万分享受地李绍梵却是一脸无奈,极不情愿地看着案上的那一堆美人图。
李老夫人拿起一张美人图送到李绍梵跟前,一脸热切道:“绍梵,这姑娘怎么样?”
李绍梵淡淡的撇了一眼,敷衍道:“很好。”
“你怎么个个都说好,又个个都看不上。”李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
李绍梵也叹了口气:“老祖宗,我求你别瞎折腾了,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成家。”
“可是,我想抱曾孙了。”李老夫人一脸焦愁道。
“你不还有我和哥两个孙子嘛。”李绍梵谄媚地笑道。
李老夫人一脸嫌弃道:“可我抱不动你们,也不想抱你们。”
李绍梵再谄媚也笑不出来了:“祖母,你真爱说笑。”
“我可没说笑,你们两个臭小子,都不给我生曾孙抱,一点也不懂孝道。”李老夫人顿了顿,似想到什么,一脸期许地看着李绍梵,商量道:“要不,你只生孩子不成亲?”
李绍梵这次不止笑不出来,他整个脸都僵了,祖母未免也太开放了吧。“那……那个,太夸张了,我做不出来。”李绍梵结巴道。
李老夫人一听,怒了:“不就生个孩子吗!有那么难吗?自愿为你献身的姑娘少吗?”。
李绍梵垂着个头道:“不少,可想为我生孩子的还真没。”因为那些个都是欢场上的姑娘。“但是,我知道有人愿意为哥生孩子。”李绍梵猛地抬起头,满眼贼光道。
李绍梵本以为祖母听了这定会万分激动地追问,却不想李老夫人安稳地坐着,呷了一口水,缓缓道:“我也知道,可慕凡不是你,他可不会来者不拒。”
“明的不行,来阴的就是了,只要细舞姑娘同意就好办。”为了保全自己,李绍梵真是连亲哥都出卖啊!
“问题是,细舞绝不会同意,我的丫头我还不了解吗。”李老夫人又呷了一口水,接着道:“算了吧!你们一个个的都靠不住,我以前一直认为细舞和柔儿比你们两兄弟靠得住,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一个跟了慕凡,一个还被留崖拐走了。”
一提到谢留崖,李绍梵便想起前些日子的某个早晨,那个他带着粱柔儿去江城府的早晨。到现在梁柔儿那丫头都还没回来,李绍梵酸酸道:“是啊!还是被拐得心甘情愿,留崖杂就看上梁柔儿那丫头了?”
李老夫人不仅闻出了这股酸味儿,还闻出了一点别的,于是一脸疑惑道:“绍梵,你不会喜欢留崖吧?”
李绍梵彻底无语,静侍一旁的松月却笑了,他的话中虽有酸意,那也只是因着谢留崖瞎眼看上了梁柔儿,绝无它意。
李老夫人却一脸理解道:“乖孙子,这些年苦了你了,故意亲近女人的感觉一定不好。”说着叹了口气接着道:“可留崖喜欢的却是柔儿。”
李绍梵两眼瞪着闷笑的松月,不搭祖母的话。李老夫人便当他是默认了,于是继续道:“祖母虽不顽固,却还真愚钝,这些年都没看出来。既然是这样,祖母绝不再逼你结亲生子了。”
一听这话,欲解释的李绍梵立马噤声,还做出一副知我者莫若祖母的表情。李老夫人再次流露出理解的表情,叹了口气道:“看来今后我们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只得由慕凡一肩挑了!”
于是孟细舞成了李老夫下一个谈话对象,可谈话的内容绝不是李绍梵想的那样。李绍梵想那样?他当然是想,祖母的怪心思能全放在他哥身上,好让他自己落得个逍遥自在。
李老夫人已逾八十高龄,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家,但绝不是个老糊涂,李绍梵那点小心思她全看在眼里。想当年她身边可真真是有这么一个男子,为了他深爱的男人失了性命,牵连全族,这个男子就是她的哥哥。若不是她在事发前远嫁于此,只怕是难逃牵连。
李老夫人非常肯定,李绍梵绝不喜好龙阳,她之前那般说,不过是出于策略以降低李绍梵的防范意识。想她这个老太婆已经八十了,儿子常年在外,两个孙子大了也各有事做,她是孤单得很。想抱曾孙的想法冒出来后,便一直萦绕于脑,即可排遣她这个老太婆的寂寞,又能为李家添丁接代,简直就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于是,念在慕凡未必已从情伤中走出,绍梵便成了生孩子的最佳人选。
生孩子就得成亲,要李绍梵成亲,他绝不会愿意,不过奉子成婚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得园内,葡萄架旁立在墙角的一株昙花顺墙而上,长来都快触到房檐了。一窈窕女子站在葡萄架旁,看着那三两朵淡紫色的昙花花蕾,有些出神。一青衣女婢从屋里出来,到女子跟前,轻轻唤了声:“细舞姐姐。”
神游物外的孟细舞这才回过神来,对青衣女婢浅浅一笑道:“可是老夫人醒了?”
“是的,老夫人一醒,我就通报姐姐来了,这让我来叫姐姐快进屋呢。”青衣女婢一直服侍在李老夫人身边,是个分寸有礼地机灵丫头。
孟细舞进得屋来,坐着的老夫人立马站了起来,拉着孟细舞坐到自己旁边,然后里里外外把孟细舞瞧了个透道:“跟着慕凡人都变得更好看了。”
“老夫人,您别变着法夸您的孙子。”孟细舞道。
“这不就是我孙子的功劳吗。”老夫人这话直接让孟细舞羞红了脸,她老人家也不管人家大姑娘的感受,接着道:“细舞,我知道你喜欢慕凡,你也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但慕凡的心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为人敞开。所以,有些事我得先告诉你。”
孟细舞听这,忙道:“老夫人,细舞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守在大少爷身边。”
老夫人拉过孟细舞抽回的手道:“什么敢不敢,什么非分之想,喜欢就是喜欢,难不成慕凡是那天上神仙,我等凡人冒犯不得?再说了,你喜欢慕凡,那是慕凡的福气!”
“老夫人……”虽然跟在老夫人身便已有三年的时间,老夫人的脾气孟细舞也很通透,但老夫人这般言辞仍是大出她的意料。李宅虽是商贾世家,但因着老夫人的缘故,李宅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商贾世家比得上的。所以,作为长孙的李慕凡大有名门世家小姐来匹配,就算是纳妾,也轮不到孟细舞这般地位的女子。不想素来平等待人的老夫人,在这种事上仍是此般风格。
老夫人见细舞那般吞吐模样,直接道:“别的都不说,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慕凡。”
孟细舞素来是个矜持的姑娘,说不出口,只得点头。
老夫人见孟细舞承认了,忙道:“那不就得了!”然后语声骤低道:“细舞,你给慕凡生个孩子吧。”
“老夫人!”孟细舞惊站而起,一脸疑惑惊讶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干干一笑道:“看把你吓得,快坐下。”
缓缓坐下的孟细舞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老夫人忙热忱地给她抚背顺气,苦口婆心道:“细舞啊,我个老婆子都八十岁啦,这李家就慕凡他们两兄弟,为这个家开枝散叶是他们的责任,可这两个不孝子孙……”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可是,老夫人……”不待孟细舞说完,老夫人立马把话接过:“没什么可是的,只要有了孩子,慕凡就必须娶你,有我给你做主,以后你就是我们李家的长孙媳妇。”
“不行!”孟细舞立刻否决,“老夫人,我喜欢大少爷,可是姻缘这种事不能强求,得两厢情愿,大少爷的心里没有我。”孟细舞知道李慕凡待她很好,但那绝非男女之情,李慕凡的心看似柔软,实际柔软中那块隔阂谁也不能打开。
老夫人会心一笑,仿佛早知道孟细舞会这样回答一般。她拍着细舞的手,久未言语,慕凡心中的那块梗,也是她心里的一块梗。她叫来细舞,便是要告知慕凡当年之事。当年,得知慕凡爱上了玉影楼的头牌成鱼,并执意要娶这个妓女的时候,李老夫人少有的大发雷霆。当苏然替父来与她老人家拜寿时,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的世家子弟,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慕凡总不能强娶别人的妾侍吧!
在李老夫人的推波助澜下,虽值千金、鸨母难放的成鱼得已赎身,可赎她身的却不是李慕凡。李老夫人万万想不到此女如此刚烈,竟宁死不从。当慕凡身心俱悴,行尸走肉般回到府上时,李老夫人悔意顿生——她是做错了吗?她无害人之心,终行害人之举。可当面对慕凡的厉声质问时,她的怒意再度升起,她从小疼爱的乖孙子为了个风尘女子竟这般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