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时,很少有人喜欢倒着坐,因为那样会很难受,被人倒拖着走更难受。梁柔柔儿很难受,因为她不单被人倒拖着走,并且,她被绑在一起的两个手腕还被麻绳勒进了皮肉。麻绳的另一头被一个人牵着,这个人坐在马上,不快不慢的前行。在这样的速度下,倒着走虽很困难,但梁柔儿还能跟上,不至于因跟不上而被拖曳。
突然,马儿的速度加快了,梁柔儿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背与地面便开始了火辣辣的摩擦。若不是她的嘴被堵上了,她一定把马上那家伙八辈祖宗骂光。可她的嘴实实在在地被堵上了,所以她的咒骂化成了数声不清不楚的怪嚎。
衣服被磨破了,皮也被磨破了,头不时地撞上路边的大石枯木,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慢慢地往心口钻去。炎炎夏日,日头本就烈,而这个时候的日头最毒。梁柔儿觉着自己的喉咙已经冒烟了,这烟熏干了她的口腔和嘴唇,却没熏干她眼里因疼痛而流下的泪。
“阿诺,我好痛。”这是梁柔儿的脑袋在撞上路中一块大石而晕倒前,心里最后的一句话。
而此时,她的阿诺——谢留崖,坐着马车刚回到江城府,正小心地扶着苏冉下了车。守在大门口的倚翠见自家小姐一副憔悴模样,忙迎了上来,从谢留崖手中扶过苏冉,苏冉的脸色霎时变得更无血色。
“小姐,你还好吧?”倚翠焦急道,苏冉没有回答,她转头向谢留崖询问道:“二公子,我家小姐这是怎么了,出了趟门回来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我已经让冯谨去请大夫了。”谢留崖不是大夫,他怎么知道苏冉怎么了。之前,在大哥坟前泣泪涟涟的苏冉,突然脸色苍白,栽倒在他怀中,也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主子,出大事啦!”远远传来冯谨的一声巨吼,本该去找大夫的他遇上了李绍梵,来不及去请大夫,便飞奔了回来。
谢留崖转过身,只一个眼神,冯谨立马刹住了前奔的步伐,舌头和思路一齐捋清:“主子,柔儿姑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谢留崖没有告诉梁柔儿事实——她的病未被治好的事实,柔儿出事与这个有关吗?
“柔儿姑娘被公输孑珞掳走了,现在下落不明。”话唠冯谨也可以不废话,因为他知道,此时若是废话,那他不止舌头会主子被废掉。
李绍梵紧接着也赶了过来,一向无愁亦无忧的脸,此时也微显担忧。因为掳走梁柔儿的不是别人,而是公输孑珞。公输孑珞的轻功太好,好到他完全追不上,也无从追去。
“公输孑珞?”谢留崖想到了几日前,在竹坞时,他第一次见到公输孑珞。或许,那并不他们是第一次碰到,他们第一次碰到应该是在斑竹林外,只是他们并未照面,因为公输孑珞的速度太快,快到被冯谨当成了鬼影。
或许,别人只认为公输孑珞是个风流怪盗,但谢留崖知道他不仅是个怪盗,还是个与滇王府和黑石都有牵连的人。他为什么要掳走柔儿?谢留崖很担心很疑惑,疑惑不清就会更加担心。
作为好友,更作为同盟,谢留崖知道的事,李绍梵都知道。所以他知道公输孑珞的身份,也知道死去的成鱼,抑或叫绯羽的身份。他们都与滇王府关系密切。
“我今天在鞠月楼见到一个和成鱼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李绍梵对花羽的敌意与戒备全因花羽和成鱼太像,那般相似得如同双生,就像他与李慕凡一样。
李绍梵担心花羽是来复仇的,来找他大哥复仇,因为成鱼毕竟是为大哥而死。可大哥并不知道成鱼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对一个长得和自己死去爱人一般模样的女子有所戒备。
李慕凡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比如李府当家的担子不是单纯的经商,而是幌子下的责任——与江城府相同的责任。比如,成鱼不是单纯的名妓,而是名妓幌子下的探子,滇王府安插在江城的探子,可她这个探子却爱上了她不该爱的李慕凡。
李慕凡,李府的长子,毫无疑问的继承人,可却没有成为李府的继承人。因为他从小倾心医学,更因为他优柔寡断又太心软的性子,不适合这个位子。所以,成鱼不能待在他身边了,主上给她安排了另外的人物。但她痴心已付,不愿再色侍他人,所以她选择了死。她只有一死,因为没有人能违背主上,除了死!虽然她舍不得,舍不得她爱的人,可这已是最好选择。
有选择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有时候,选择亦不是什么好事。花羽曾经的主子,滇王府现在的王——庄少城,给了她一个选择。可与其说这是一个选择,不如说是威胁,以胡为的性命作为威胁。她只需完成任务,带回庄少城想要的人,胡为的性命便可保住。
披着黑色斗篷的花羽站在悬济医馆门前,看着堂内一直在为病人诊治的李慕凡。她在这里站了已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李慕凡没空下一刻,帮忙抓药的孟细舞亦未停下来过。
所以李慕凡和孟细舞都没注意到她,反是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中有人把大热天捂得严实的她当做是同来求医的,与她聊上了几句。与她搭讪的是一位热心又热情的大婶,从这位大婶的口中,花羽大概了解了真实的李慕凡。
在江城,能被众人称赞的好大夫不多。而能被众人称赞的年轻好大夫更不多,因为这样的大夫只有一名,那就是李慕凡。并且,李慕凡受之无愧,因为回到江城重开医馆的他,继续悬壶济世,对那些支付不起诊金药费的穷人,他从来都是分文不取。
这不是所有大夫都能做到的,因为不是所有大夫都拥有像李慕凡一样殷实的家底,也不是所有大夫都有如此之仁心。如果是李绍梵,就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自己挥金如土,他该赚的钱,他一个子儿也不会落下。
看着一直未有停歇下来的李慕凡,花羽突然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了,这与她自己爱上胡为的原因是一样的。因为她们是傀儡是工具,所以她们渴望温暖,渴望真正的爱。李慕凡带给了姐姐温暖,胡为带给了她爱,所以姐姐愿为李慕凡死,她亦愿为胡为再一次成为滇王府的工具。
这一刻,花羽才知道,她恨的人不该是李慕凡,而该是庄少城——害死姐姐的真正罪魁祸首。
花羽坐在堂内,李慕凡仔细的为她诊脉,她亦仔细的观察着他,连李慕凡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然后,她很懊悔,懊悔自己将李绍梵认成了李慕凡。因为李绍梵那样的人,怎会值得姐姐付出性命去爱呢?
虽然有着相同的眉眼,可他们两兄弟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是典型的纨绔公子哥,一个是温润的好大夫。
而现在,这个给她把完脉的好大夫正一脸喜色地看着她,从头脚都在斗篷之下不能被人看清容貌的她。
“恭喜夫人。”
李慕凡的话,李慕凡对她的称呼都让花羽很错愕。见眼前这个把自己掩在斗篷下的女子没有反应,李慕凡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或许眼前的女子不是夫人,而是姑娘,所以才不敢示面于人前,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还没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小姐……”李慕凡已换上了温柔浅淡的笑颜,笑颜里透露着关切。花羽看着他的笑,听着从他嘴里说出的那句:“小姐,你有喜了。”觉着有些不对劲儿。猛然,她发现李慕凡那转换了的表情和称谓,再瞅瞅自己一副见不得人的打扮,然后,她觉得李慕凡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李慕凡的确是误会了,但花羽并不在意。她早知自己已有身孕,只是孩子的父亲还不知道。因为花羽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胡为,胡为便被庄少城带走了。
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丈夫,这一次,花羽必须完成任务。她走到堂内左侧抓药的地方,将李慕凡开的保胎药递给了孟细舞。虽然看不到面前这位病人的容貌,孟细舞还是投以微笑。
花羽站在柜前,看着熟练取药称量的孟细舞,不自觉地想到了绯羽——如果姐姐不死,那今日在这里抓药的该是姐姐吧。李慕凡诊病,姐姐抓药,简单而幸福。可这样简单的生活,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却是那般的奢侈,奢侈到一辈子都没有可能。
所以,花羽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因为胡为将这份奢侈变成了现实。可有些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花羽虽不知她将做之事会让孟细舞痛苦一生,但却知此事对孟细舞来说绝对是不幸福的。
和李慕凡分开,这对孟细舞来说绝对是痛苦的。她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就算李慕凡不爱她,可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孟细舞就是幸福的。
幸福的女人总是很美丽,自从来到悬济医馆后,孟细舞就变得更美了。因为她的脸上总带着笑,带笑的脸总是美的。
孟细舞将一包包药捆扎好,递给了花羽,可花羽没能接住。两声闷响,药掉了,人也跌了。
花羽被扶进了医馆后院,孟细舞特意跟了来好照看她,因为医馆里只有孟细舞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很柔弱的女人。可花羽却没料到,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竟会武功,而且不差。
花羽本以为自己一出手便可万无一失,可她还是失手了。她故意跌倒,将孟细舞带离李慕凡的视线,为的就是能不与他正面交锋。可现在,花羽不但没制住孟细舞,还引来了前堂的李慕凡。
李慕凡听着后院的响动,以为出什么事,可当他一到后院,看见眼前的阵仗时,才发现,的确是出事了,但这事可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怀有身孕将为人母的女子竟如此狠辣。狠辣到招招都能将人重伤,未留余地。
孟细舞已然负伤,完全不能抵挡花羽的攻击,所以她只有躲。还好她轻功够好,身手也够敏捷,尚能避开花羽凌厉狠辣的攻击,但也只能强撑几招。数招之后,孟细舞已是强弩之末,难再支撑。好在这时,李慕凡已经赶了来,并将孟细舞护在身后。他大张着双臂,掀起的宽大袍袖,就像翅膀一般。孟细舞被这样一双羽翼护着,心里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幸福。
花羽没想到李慕凡会挡在孟细舞身前,因为,她以为李慕凡会向她出招。李慕凡也想出手,可是他不能。他研究医理,亦研究武学,他虽通医道治百病,但在武学上却是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所以,他只能以身做盾。
花羽也看出来了,看出李慕凡并不会武功,于是,她怕与李慕凡交手而将其重伤的顾忌瞬间消失。然后,以凌厉的口气,近似命令地对李慕凡道:“闪开!”
李慕凡没有闪开,还是护在孟细舞身前,因为孟细舞是他的侍婢,他不能不管她。“小姐为何伤人?我家丫鬟可有得罪于你?”李慕凡厉声质问。
面对李慕凡的质问,花羽冷笑不语。不躲吗?那就别怪她不念情面。若不是因姐姐的关系,李慕凡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到无足轻重的人。所以,李慕凡既然不躲,那就别怪她下手太狠。
黑色的斗篷下,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散发着死神一样的气息。纤细的五指绷极弯曲,如蓄势待发的鹰爪。李慕凡是害怕的,可他仍护在孟细舞身前,未有一丝动摇。
“大少爷,你让开。”孟细舞已经很虚弱,虚弱到无力直起身子,只得半蹲在李慕凡身后,无力地开口。
“我是不会让开的。”
是的,他不会,当黑衣死神掠到他面前,利爪眼瞧就要刺入他胸膛时,他都纹丝未动。李慕凡闭上眼,预想的剧痛并未传来,猛然睁开眼,他看到的不是黑衣死神,而是孟细舞那张苍白带笑的脸。
他没有感觉到痛,因为,孟细舞承受了一切——花羽那化作利爪的右手嵌入了她的后背,血肉模糊了衣衫。心痛便在那一瞬间放大,他还是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