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不大,却密得很,仿佛打在身上也很舒服。
“顾小曼同学。”顾小曼回头,看到了刘延康。顾小曼平日虽算不上用功,却不像今日上课时这般六神无主。她今日的心不在焉让他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顾同学,听说你母亲身体抱恙,还好吗?”。
“病总是要慢慢治的。急不得。”虽说顾小曼对于这位老师颇为敬佩,但在私下却也不愿与他的关系过于密切,毕竟自己的身份是不愿意让人知晓的。
“那就好,你年纪轻轻还要照顾母亲,辛苦了。”刘延康微笑。
“先生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我在老先生那里见过一首词,写的甚有意境,后来才听说是你的佳作。年纪轻轻,真是可造之材。”
顾小曼低着头,只想快些离开:“我只是随便写写,老师过奖了。”
“顾同学以后想做些什么呢?想不想考大学呢?可以试试把你的词发在报上,顺便还可以赚些稿费。”听着他的喋喋不休,顾小曼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心里已经有些厌烦。顾小曼正愁着不愿意回顾公馆,实在是没有心思听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太想。”她生硬地打断他。
可是刘延康仿佛并没有察觉到顾小曼的不快,仍在试图说服她,“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封建的年代了,女孩子的思想也应该开放了,不能还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应该读书,掌握知识,所以读大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顾小曼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下刘延康终于意识到了顾小曼的不悦,识趣的停止了劝说。
即使她知道刘延康所言都是现在社会上的知识青年们的先进思想,她也知道对于一个能够有幸读书到现在的女学生来说,这是一条最好的道路。可惜,她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学生。
“你只是代课先生,自然不了解状况。我母亲病重,离不开人,现在的课业都很难完成,还想什么读大学的事情呢?既然没有可能,何必花心思去想?”顾小曼嘴角挂着一抹苦笑,透露出深深的无奈。
不无奈又怎样呢?即便她此刻说的话都是假的,可想法却是真的。读大学?那应该是去英国或者日本了吧。爷爷一心想让自己经商,难道会让自己继续这样的“无用之识”吗?她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一切都没什么意义。既然没有可能,何必花心思去想?
“嗯,是我冒昧了。不过,你这样有慧根的女孩子,不继续读书真是可惜了。”刘延康显得很失望,拦了辆黄包车便告辞了。顾小曼不禁有些懊悔,自己的消极之语也许伤了刘延康的一番好心。其实从小习惯了逢场作戏的她,本可以让刘延康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她早已当刘延康是榜样与知己,自然也没有刻意的去费尽心思维持关系。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生活本该是像叶晴那样,在学校简简单单的捧着本书,识得几个字,会写几首词。在家便和母亲一起做些女红。也许不久后可以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将自己在油灯下偷熬几宿红着眼睛绣成的手绢或荷包送出,相订终身。而顾小曼的生活便比她们复杂了太多。圆滑处世这一套东西,她即恨,却又离不开。
“大小姐,晨少爷来信了。”才刚刚进屋,刘嫂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这个好消息。顾小曼也显得很是高兴。
信中只是短短的一句:“我在美国一切都好,不日内便可完成学业回国。愿妻安好。”顾小曼扑哧一笑,像吃了蜜饯般开心。
刘嫂不识字,却也猜到了顾小曼的心思。“是晨少爷要回北平了罢。”
“嗯,他就要毕业回国了。”
见一向有些冷漠的顾小曼笑的合不拢嘴,刘嫂也放大胆子开起了玩笑,“等晨少爷回来,小姐的亲事是不是也…”
“刘嫂,你说什么呢。”顾小曼羞红了脸,但又止住了笑容。“爷爷不会同意的。”
张沐晨是顾小曼的青梅竹马。若说相貌才学,那都是年轻人里拔尖的。若论家世,与顾家相差也不算很多。张家世代为医,祖父为前清太医院院判,医术高明,颇得慈禧太后的赏识,也为子孙奠定了殷实的家境。父亲虽不愿入宫侍奉,但靠着真才实学救济一方百姓,更有“神医张衍”之名。到了这第三代,张衍便将张沐晨与同胞嫡姐张沁芳便被纷纷送往国外学习西医,以求中西医术融合,行医救命。
顾小曼从未问过顾振雄的意见,却也知道他一定不会同意。顾振雄与刘延康的父亲可不一样,虽然都是贫苦出身,不识几个大字,却从心里看不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百无一用是书生,是顾振雄最信奉的。换句话说,没有做生意赚钱的头脑,其他便都不必谈了。顾小曼每每想起都觉得刺心。
刘嫂的心中无限懊悔,怪自己一时失言。顾小曼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与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异,如今这情景怎能不心疼。只得劝慰道:“这天底下的商人多是奸诈狡猾,老爷是心疼大小姐的,想必只是需要耗费些时日,最后必然还是会从了大小姐的意思的。”但说完后却又觉得这话仿佛连老爷也骂了,想解释却又说不出话来。
还好顾小曼没有上心:“嗯。他虽无经商之才,但学有所成,家境宽裕,也不至于成为我的拖累。”事到如今也只能自己宽慰自己了。“爷爷明日便回北平,我总觉得又要出什么事情了,也盼他早点回来为我分忧啊。刘嫂,我要出去给他买些东西。”
虽说搬出来独住也有两三年了,可顾小曼仍然是小姐,亲自上街买东西也还是头一回。从前就算出门,也不过是和几个名媛聚聚,不是咖啡厅就是电影院,洋车接送。顾小曼是讨厌这些排场的,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却一点不觉得自在,这两年搬了出来又少了应酬,也算是清静。若是上街还要带上几个丫头,不仅人多眼杂,更是惹人注意。如今顾小曼执意独自出门,刘嫂也劝不住什么。
北平的大街热闹异常,街边的店铺让人眼花缭乱。再加上这胡同小巷更是七曲八拐,顾小曼也明知迷路也是必然的。不过她走的地方并不偏僻冷清,即便走丢了叫辆黄包车回去倒也不难。
上午才刚下过淅淅沥沥的小雨,此刻倒是乌云尽散,日光明媚,到处也都亮堂了起来,不再灰蒙蒙的。虽说这六月天有些炎热,街上的人倒是真不少。顾小曼着了件云白色的棉布短衫,配上深青色的确良半长裙,看不出什么名媛的派头。她举着一把精致的丝绸阳伞,抵挡着刺眼的阳光,又不时的拿棉布手绢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
“哎哟,姑娘,您要买点什么?”即使穿的不名贵,百货商店的小伙计倒是也热情得很。商店里的大风扇大概是廉价货,又用了几年,发出刺耳的声音,嗡嗡作响。即便如此,店内也比外面要凉爽多了,一缕风扑到身上,身上不断往外冒着的汗珠瞬间消停了。
“我…”天气本就炎热,伙计这一问,顾小曼更是满脸通红。要如何说呢?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要给自己青梅竹马的相好买东西,任谁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解释。
伙计见她如此,有些犯楞。那掌柜的是个中年人,正在帐台用粗壮的手指扒拉着算盘核对账目。他有些大月复便便,肥大的耳朵上架了副圆片花镜,正配那颗圆鼓鼓的脑袋。这掌柜的倒是个开明的人,看这年轻小姐的表情便知道了个大概。“唉,你是怎么招待的客人,”他斥责伙计道,“去一边去。小姐是想给位先生挑东西吧?”
伙计本来不明就里,如今一听这话倒也明白了。他一拍脑门,“嗨,是小的头脑不灵光!您慢慢挑!”便笑嘻嘻地站到一旁等待别的客人去了。顾小曼一听这话更是害羞,微微点头。
给张沐晨的东西,自然是要精挑细选。掌柜的推荐的东西无一合她的心意,让她烦闷不已。正待走时,却不知这炎炎烈日何时又变成了乌云笼罩的阴天,几颗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了商店的玻璃窗户上。若此时出去定要淋得浑身湿透,顾小曼只得忍耐一番。
这雨来得很急,像一盆水泼下来似的。正在此时,商店里却闯进来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差点撞在顾小曼身上。他显然已经被雨浇透了,全身从上到下都滴答着水珠,脏兮兮的头发也变得一绺一绺的。掌柜的虽然脾气不错,见这人闯进来却也拉下了脸:“哎哎,小叫花子,要躲雨站在外面的棚子下边去,我这地都被你弄脏了,快出去快出去。”
伙计也帮忙驱逐着那乞丐,那乞丐却一个腿软跪在了地上:“老板,求您救命啊!”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红玛瑙叶子,双手捧着哀求道:“我的娘如今病重,正等着拿钱救命呢,这是我娘当年的陪嫁,还请您收了这东西换点钱给小的吧!”
掌柜的听说他等钱救命,态度倒是缓和了些,可还是无奈道:“这位兄弟,你走错地方了,我这是商店,可不是当铺啊!”
那乞丐泣不成声:“当铺嫌我这东西个头小,颜色又不纯正,只用两块钱便要打发了我!我一看掌柜的您就知道你是位善人,还请您救救我的老母亲啊!”
掌柜的不知如何是好,顾小曼却定睛在了那块红玛瑙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