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熙十六年秋,十月二十五日。
天冷,特别是早上,虽然没有什么风,但温度低的吓人。
呆在燃着暖炉的屋子里面的人,恨不得裹一条棉被再出去,但是路边小摊的摊主们却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不远处的草地上都结了一层薄厚不匀的白霜,太阳照上去,晶莹剔透却没有了往常的朝气。远远的,也能看见几只还没有南飞的大雁,在灰白的天空里沉默的盘旋,然后渐渐的被半空中的雾气所隐没。
庸德皇帝病重。
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天微微的亮着,入眼的都是些深沉的灰白色,还时不时的刮着里面好像夹了刀剑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生疼。大街上只能偶尔听见几声谁家的狗叫,空旷的带着点儿回音。
当满朝文武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睡意全无。
京城里的大小官员迎着寒风急忙忙的往皇宫里赶,穿着寒酸的奴仆在前面打着灯笼被自家主子一声声的催促,暗红的火光摇摇摆摆的投在地上,风一过,灯笼颤抖的就更加厉害,摆动的幅度更大,就像是谁忐忑的心情,心脏一上一下的从肚子跳到喉咙然后又落下去再跳起来……反反复复,难以平静。
一时间长安街上接连不断的马蹄声,马车在地面上深沉的滚动声,还有一些相熟官员之间的窃窃私语声把这个临近黎明前的夜晚点缀的格外紧张。
皇宫大门敞开着,在那旁边已经有几辆马车有些杂乱的停在了被黑暗隐藏的朱红的宫墙外。守门的士兵们笔直的站在城门前,要求各官员拿出腰牌检验。
人影憧憧,人心惶惶。
不消片刻,在御书房前面已经战战兢兢的站了将近几十个人,穿红戴绿的嫔妃或真或假的用手帕擦着眼泪,还有些官员缩头缩脑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寒暄之后就欲言又止,在压抑的背景下不约而同的都闭了嘴。寒风吹过来,有人突兀的打了一声喷嚏,破空而来的声音,让其他人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几个刚刚得到消息的老太医立刻急急忙忙的打点东西往御书房赶,走起路来都带了一阵风。
心里慌着,表面上却沉默着,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每个人都极其措手不及。
待他们终于连滚带爬的到了御书房的时候,太阳已经露了一小半张脸。
“王太医,李太医……哎呦喂,你们可算来了,我这儿等的肚子都疼了!赶快过来!哎呦……大人呐倒是快点儿啊!”
荣公公站在门口,老远看见匆忙跑过来的几个太医就扯开了嗓子喊,看着几个喘着粗气跑的慢腾腾的老太医,荣公公急的一转身就撞到了门框上。
“下、下官来迟……还望荣公公恕罪……”老太医对着荣公公气喘吁吁的拱了拱手。
“恕什么罪呀!赶快……哎呦……快随我进去,我急的这肚子哟……”
“是是是……”
太医正了正已经跑歪了的官帽,平静了一下气息。
荣公公进门的时候看见刚从里屋走出来的赵文云,就像抓住了一根稻草。
“赵太傅……皇上、皇上还不让人看?哎呦喂……这可怎么得了……”
荣公公压低了声音。
“……”
“赵太傅?您倒是说点什么啊……哎哟……我的祖宗啊,您倒是说句话啊……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赵文云的目光沉沉的压抑着,连着几天的衣不解带侍奉皇上于病榻之上,而且自己也通晓医理,皇帝的病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油灯燃尽,命悬一线。
“荣公公……莫急,两位太医,请随我进去吧。”
“这……”荣公公看着已经走进去的三人欲言又止。
“皇上,”赵文云垂首,低声唤着昏睡的皇帝,“太医来了。”
庸德皇帝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抬了抬眼,烛火映衬,只照亮了朦胧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似乎是三两个人影,再一眨眼,眼前的景象又清楚了不少,“……文云……原来是你……”
声音沙哑,英姿飒爽已是往昔。
“我在呢……”
十指相扣,红烛摇曳。
“太医……都下去。朕的身体……朕再清楚不过……再多的药也是枉然……”
庸德皇帝转头对着太医说道。
“皇、皇上……这、这……”
“皇上……”
两个老太医腿立刻就软了,两声闷响,都跪在了地上。
“下去……!”庸德提高了声音。
“啊……臣、微臣……这就……”老太医手脚冰冷的走出去,掀起布帘,就看见了荣公公绷紧了的脸。
“下官……无能……”
“哎……辛苦了,这是赏钱……既然不行,便就在外头候着吧……以防有个万一……”荣公公让身边的小太监给每人赏了两锭银子。
“文云,把我扶起来……元德宫的三个小书生……还有太子……都在外面候着么?”
赵文云拿了棉被放在了床头,让庸德皇帝靠着。
“嗯,我去唤他们。”他回身拿了暖炉给庸德让他抱在怀里,之后出了屋子,“荣公公,皇上让太子还有元德宫的三位小主进来。”
荣公公走出来的时候在寒风里等候着的大臣们不约而同的紧紧盯着他。
“皇上召太子,元德宫三位小爷进屋。”
尖细的声音震得人耳朵跟着打颤。
“荣公公……”
已经在外面等待了许久的四个人走了出来。
“太子,三位小爷……赶紧进去……”
四人走进去的时候,赵长云正用剪刀剪着烛火,庸德皇帝倚坐在床上,每个人的线条都是温馨的暖黄色。
“父皇……父皇!”瑶光跪在床前,看着本是威严的站在万人之上的父皇,眼泪如注。
舒砚三人也一起跟在太子后面跪了下来,神情凝重。
“太子……听命……”庸德皇帝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儿臣”瑶光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接旨……”
声音是颤抖的,夹着哭腔,看了让人心疼。
“以后……为君王,不可……任性妄为,要、明辨是非……德行兼备……天下、天下……为先……”庸德断断续续的宣完了旨,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了样子,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赵文云在旁边给庸德轻拍着后背,“……歇歇,等会儿说……等会儿再说。”眉头深皱。之后赵文云又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扶着庸德平躺在了床榻上。
“父皇……”
“我没事……呼……后面跪着的几个小书生……过来。”
三个人站起身走过去跪在了太子旁边,宋嘉禾轻轻拍了拍太子紧握成一个拳头的手背。
三个人自小就进了宫,打小就和太子厮混在一起,将近二十年的光阴啊……不知不觉中竟就过来了。他们和皇帝虽不是多么亲近,但是养育之恩总还是记挂在了心尖上。
“你们三个……朕……一直看好……以后,还拜托你们尽力辅佐太子……咳咳……虽然、虽然无官位……但……”
“皇上,不必多言,我们都已谨记在心。一定誓死效忠太子,不辜负皇上。舒砚对天发誓!”
信誓旦旦,一言一句都砸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舒砚啊……有了你这句,朕便安心了……你们都退下,嘉禾……你留下……”
一灯尽,霜叶凄,北风疾。
宋嘉禾出来的时候眼睛红了,身上似乎被压抑了巨大的悲哀和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看到等在外面的瑶光时,浑身就突然没有了支撑的力量,脚一软,最后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突然众人看到那屋子暗淡了下去,烛火似乎是灭了,接着听到了东西落地惊天动地的剧烈撞击声。
沉默良久,荣公公绝望的声音从御书房传了出来,似乎穿透了苍穹,捅破了所有人心脏。
庸德皇帝病逝,享年三十九岁。次月,太子瑶光年十九,继位,改年号怀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