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头颅 第6章 身上有岛

作者 : 陶纯

刚睡下他就醒了。,,用手机也能看。夜里太静,海潮声清晰可闻,好像在催促他:快睡,快睡。越催他越睡不着。夜里睡不好,白天照样有精神,睡不睡的他就不当回事。后背上长了个疖子,刺痒难耐,却又在手够不到的地方。疖子像一枚钉子,大部分嵌进肉里,只留一小截在外头,他伸手模不到它,仿佛它怕给拽出來,故意躲得远远的。他往床架上蹭,钻心地疼,但不痒了,他就又睡下。

刚睡着他又醒了。他恍惚看到一个影子蹲在窗台上。影子近來常常光顾,影子有时像一片黑云彩,有时像一块白石头,有时像一缕青烟。他熟悉这个影子,但想不起是谁的。后來他想起來了,心里堵得慌。他不想惊忧它,甚至想和它聊聊,但他一睁眼,它马上就不见了。他坐起來,推开纱窗。

前面的那个山头黑黢黢的,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那个山头是小岛的一部分,小岛在夜里不发光。星星呢?星星是蓝色天庭里的岛子,星星在夜里发光。天上有那么多的岛,岛们互相挤眉弄眼,频送秋波,够热闹的。海里的岛不像天上的岛那么有福气。海里的岛是大陆的弃儿,离大陆越远它就越寂寞。造物主鼓捣出那么多的水,似乎就是为了把它跟大陆隔开。它隔着大海遥望陆地,望了一万年,望了万万年,它就乏了,念头少了,干脆闭上眼睛睡觉,摆出一副坚硬的样子。海里的石头比陆地上的石头坚硬,就是这个道理。他朝大陆方向望了一阵,当然什么都望不到,他就披上衣服出來了。

门口执勤的哨兵在打盹。他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他在打盹。他走路很轻,像小鱼在海里游。可那家伙还是灵醒了。那家伙不是听到了声音,而是嗅到了气味。那家伙就是睡得再沉也能嗅出是他。连里的家伙们都有这个本事。他在这个岛上呆了十年,身上的海味浓得像煮沸的海水。你们才來了多久?一边稍息去吧。他來到门口,哨兵在黑暗中朝他行了个举手礼,他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他路过一片空地,这儿是训练场。八门披着帆布炮衣的火炮蹲在那儿,像八只收起前蹄伸长脖子望天的狗。他的营房里沒有狗只有羊。羊在高草里走动,跟鱼在海里游一个情景。后背上的疖子又在捣乱,他靠近一门炮,在炮筒子上使劲蹭,疼得他往上一蹿,仿佛中了一弹。疖子可能破头了,后背粘腻腻的,不过这下舒服多了。天上的星星稀疏了些,天上也在涨潮,淹沒了一些低矮的岛屿。月亮浮出來了,照亮了天上的海,也照亮了地上的海。月亮是天上的大岛,可那上面沒人。他的岛是地上的小岛,虽离大陆很远,但照样有人住。

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跟树的影子一样。影子后面还有一个影子。见到影子他就心慌。他月兑口说:“小雷子。”带点悲腔。在训练场执勤的哨兵一直跟着他。哨兵说:“连长,沒事吧?”他刹不住嘴,又说:“小雷子。”哨兵愣了,许久才说:“连长,小雷子--牺牲了呀。”他瓮声瓮气道:“用你多嘴?好好站你的岗。”哨兵嗯一声,扭头往回走,带走了一个影子。

小雷子是他喜欢的兵。所有的兵里他最喜欢小雷子。小雷子大号叫雷铎,当初一听这名字他就乐了。“哈,比雷锋差一点。”他说。小雷子脸红了,说:“差得远呢。”前年探家,小雷子突然弄回两只山羊,在连队引起轰动。炊事班长望着羊嘿嘿笑,说赶紧宰了,妈的弟兄们好久沒吃到新鲜荤腥了。小雷子说:“先别慌,养着它们下崽,下多了再杀吃。”又说:“这是雷米特意交待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雷米这个好听的名字,从此就记下了。雷米是小雷子的姐姐。据小雷子说,雷米有一双巧手,绣花、草编样样在行,买羊的钱就是雷米挣的,主意也是雷米出的。小雷子老家在天津塘沽,两只山羊跟他乘船向海洋进发,飘过渤海,最后來到这座黄海最深处的小岛上。它们像一对被拐卖的少男少女,不习惯新家。沒多久,少女病死了,剩下少男每日里望着大海流泪。小雷子去年探家,一下子又带回三只母的,对不再孤独的少男说,给你小子娶三房媳妇,这下该满意了吧。他对小雷子说:“你亲自养它们,一只也不许死。[]”一年过去,四只羊变成十二只,可以编一个班了。可以随时选一只肥羊下锅了。

他站到山头上,像掉进大海的漩涡里。这里是岛子的制高点,再往前迈一步就是悬崖。潮声响亮了许多,岛子跟着摇晃,像醉酒的汉子。夜晚的海水看上去要比白天浓,气味也比白天烈。夜晚的海更像海,因为它更神秘。大陆很大,海更大。大陆是海包裹着的婴儿。渤海、黄海、东海、南海,连接起來,就像一件大厚棉衣,严严实实遮盖着中国大陆的东半边身子。现在他站立的这座小岛是这件棉衣最外面一排钮扣中的一粒。再往外就是公海了。他的老家离大海不远,常言说千条河流归大海,他家后面就有一条小河,河里的水肯定也流进了大海,说不定脚下刚升起的这朵浪花就是从他家屋檐上滴下來的。他虽不是河里的水,可他也來到了大海,不过他绕了很远的路。先是离开山东半岛的老家,到长江边上的一座大城市读军校,然后再乘火车到辽东半岛,最后才到了海上,到了这里。一晃就是十年。岛子是大海庞大躯体上的骨头,骨头有多硬,岛子就有多硬。现在他就呆在这根骨头上,像牙齿那样咬住不放。

夜晚的大海让人想起恐怖的洪荒年代。连一艘夜行船都见不到,也就沒有一点灯光。他点上烟使劲吸,烟头红彤彤的,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仿佛他手上擎着一颗星星。红红的烟头是小岛上的星星,可惜只有一颗。星星灼疼了他的手,他轻轻一丢,它就变成一颗流星,消失在海里。

小雷子就是这样消失的。一只山羊突然掉进海里,就在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小雷子跟着跳下去,不但沒救起它,连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跟一粒沙子一样。在这种地方,别说掉下一个人,就是掉下一座山,也会永无出头之日。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命令炊事班长把所有的羊都宰掉。羊们知道自己同伴惹了祸,眼里全是泪,面对屠刀,沒一只吭声的,也不挣扎。那晚的餐桌上摆满了羊肉,但沒人动筷子。他说,都给我可劲吃,不然更对不起小雷子。谁不吃我处分谁。他带头吃,弟兄们跟着拿起筷子。一屋子的人都流着泪吃羊肉,说不上什么滋味。他放下碗筷,捂肚子來到这个地方,朝着海水一阵狂吐。呕吐物像一根棍子,一直插进大海里,仿佛想把海底戳个洞洞。从此,他闻见羊腥就想吐。这辈子再不敢吃羊肉了。

他又点上一棵烟,星星重新落到他手上。身后的岛子一片寂静。岛上洒落着稀稀拉拉的昏黄灯光。这里除了他的连队,还有百十户居民,都是渔民。他很感激这些人家,要不是他们在,他和他的连队更感寂寞。他想起老海怪。老海怪是这些居民中的一个,而且年纪最大,七十多岁了,也许还不止。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老海怪的屋子亮着灯。

老海怪的老家也在山东半岛,说起來和他是不折不扣的老乡。老家伙吹嘘说,他爷爷是邓世昌手下的兵,致远舰上的炮手。致远舰让吉野号击沉后,他爷爷抱着块木板飘到这座岛上,成了小岛最早的居民。他查过海图,认为老海怪说的有点邪乎。致远舰沉沒的地方离这儿远着呢,老海怪的爷爷不可能飘到这儿。但老海怪祖孙三代一直生活在岛上却是事实。老海怪的四个儿子,倒是全去了大陆,有的还当了不小的官。可老海怪一直沒走。三年前老伴过世后他还不走。人们相信他是不会走了。

他不想回去,就朝老海怪的屋子走。老海怪的屋子呆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有一条小路直通过去。这些年渔民们发了财,都住上了别墅,房子一点都不比城里差。老海怪一直住着祖宗留下的老屋,再來一场台风就该塌了。

他经过码头,朝山上爬。老远就闻到酒味。老海怪每天夜里都喝酒,累了就在躺椅上眯一觉,醒來接着喝。他刚迈进小院,老海怪就在屋里喊:“我的老朋友,我就知道你会來。”他穿过满院子张挂的鱼网,像鱼一样游到门口,推开半掩的小木门。老海怪此刻的姿式像一只蜷曲的老干虾。快要散架的小木桌上摆一盆新鲜的虾,它们大都活着,活蹦乱跳。老海怪抿口酒,手往前一划,就有一只虾蹦在他手上,然后像鲤鱼跳龙门似的进到他铡刀样的嘴里。铡刀显然有点钝了,虾尾摇摆几下才被卷进去。他在老海怪对面坐下,咕咚灌口酒,捏起一枚小干鱼。小干鱼发出黄铜色的光芒,像枚子弹那样射进他嘴里。他喜欢吃咸鱼干。咸鱼干的味道就是大海的味道。感觉就像把整个大海往肚子里吞,有点招架不住。

他抬头望一眼熏黑的屋梁:“屋子太老了,哪天我派几个兵过來帮你整整。”

“甭整。还能撑几年,我活着它就倒不了。”

老海怪打一辈子鱼,都说他是岛上最有钱的人,可他的房子最破。他说:“老爷子,攒钱干啥,赶紧花吧。”

“你说什么?”

“有钱就花吧。”

老家伙把一瓶酒喝干,吱吱嘎嘎嚼着虾米,突然又说起致远舰。说他爷爷讲,致远舰是个好舰,但炮不行,臭弹太多,要不吉野号根本打不沉它。“你们的炮也不行,都四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人都换了多少茬啦?它还是老样子。”

他讪笑。用一口酒把笑打下去,脸皮松了松。老家伙又说:“我攒钱给你们买门炮,买世界上最好的炮,行不?买导弹更好。就是太费钱,买不起。”

老家伙酒有点多,说胡话呢。他说:“老爷子,少灌点吧,明儿个还要出海。”

“我沒喝多吧?”

“多啦!”

“多啦?多少都一样。”边说边又抿一口。伸手去接虾,虾沒劲了,不再蹦,他的手是空的。他把空着的手往嘴边一送,嘴里发出空洞的咀嚼声。嚼着嚼着往躺椅上一仰,闭了眼。像大虾米落到岸上。

墙上挂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是老海怪的全家福。屋里到处是灰尘,只有相框纤尘不染。相片上的老海怪一家亮晶晶的,隔着玻璃打量他们。他飞快地抬起脸,和相片上的一个人对了下眼神。她叫阿文,是老海怪最漂亮的孙女。几年前她來岛上休假时他曾见过她一次。

看到阿文的照片,他就想起雷米。小雷子活着时,雷米隔不多久就写一封信來,当然每次都忘不了问小雷子,那些羊咋样了。雷米似乎是最牵挂这座小岛的人。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些羊就是雷米的化身,一直与他们相伴,与小岛相伴。他与小雷子聊天,时常谈到雷米。他的生活里沒有女人,老海怪的漂亮孙女阿文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剪影,相比而言,从未见过面的雷米似乎显得更真实一些。小雷子也见过阿文,但小雷子说雷米可比阿文漂亮多了,简直沒法比。有一回小雷子还拿出一张雷米的照片,煞有介事地举给他看。他不看。骂小雷子少扯淡。不过他还是飞快地搂了一眼,心里承认雷米长相确实不赖,当然和阿文是两种风格。随即他脸红了,暗骂自己:这是哪跟哪呀,你太沒出息了。

一天夜里,他居然梦见了雷米。雷米的脸蛋红红的,跟太阳一个颜色。早晨和傍晚的海面也是这种颜色。他喜欢这颜色。那些日子他感到烦躁,常常傍晚到海边去,一个人孤零零地盘腿坐在褐色的礁石上,望着大海出神。太阳正要沉沒,海面上燃起连天的大火。大火一直烧到他脚边,一海的水全给煮沸了,翻着滚滚热浪。他吓坏了,生怕自己被烧焦。这是一天中太阳最疯狂的时刻,它奔忙了一整天,就是为了和大海拥吻。大海也很激动,脸羞得通红,哆哆嗦嗦接住它,尽兴挥洒一番,然后把它咽下去。不过大海并不想消化它,大海只是给它提供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第二天再把它吐出來。只有太阳清楚,大海拥有多么宽广的胸怀。太阳不见了,大海把温度降下來,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像一个喝过酒的人,想睡觉了。

每逢这个时候,沒人敢打扰他,惟有小雷子是个例外。小雷子悄悄靠近他,挨着他坐下。在他们身后,羊们散成半圆,不发出任何声音。这个场面令人感动。有一次,小雷子突然说:“连长你流泪啦。”

“是汗。”他说,“你眼里有泪,我看到了。”

“是的,我流泪了。我又想雷米了,不知她现在干啥呢。”

“你写封信,让雷米來一趟,让她看看咱的小岛。”

小雷子欲言又止。小雷子换个话題说他会看手相,跟雷米学的。他把左手递过去。小雷子摆弄半天,惊叫道,坏了,连长你的“生命线”上有“岛”。他不解其意。小雷子指给他看,原來是朝向手腕的那条粗线上连接着几个小小辣椒状的纹络。“这是将來患重病的信号。”小雷子忧心忡忡地说。他笑了:“你又扯淡。将來的事管它干啥。”又说:“我在岛上呆了十年,生命线上有岛太正常了。”小雷子叹口气:“十年,可真有点太长了。我生命线上沒有岛,说明來这儿时间还不够长。”

他好像眯盹了一小会。潮声惊醒了他。潮声不是來自海里,而是來自老海怪的嘴巴。老爷子这回真睡着了,呼噜打得跟海啸一样。老爷子的嘴巴就是大海,舌头一动屋子都跟着晃悠。老爷子睡觉时眼睛并不全闭上,里面漏出海水深蓝色的光,他全身坚硬得像礁岩,海风撞上去,会发出铮铮响声,惟有眼睛那儿柔和如秋天的海。听说几年前他肺部长了个恶性瘤子,儿子们把他接到城里。可沒过多久他就回來了,逢人就说城里人挤人,跟他网里的鱼一样,早晚都得憋死。人们都说老家伙活不长,谁也想不到几年过去,他似乎更结实了,每天照样出海,打的鱼和过去一样多。一个人如果比岩石都坚硬,他还在乎什么。

他吸完一支烟,又续上一支。然后下意识地摊开左手,盯着“生命线”上的小岛出神。

过不久小雷子就出事了。他收敛起小雷子的遗物,亲自去小雷子老家。小雷子把身体丢到这里,他不想让他把魂也丢下。他想把小雷子的魂带回去,交给他父母,交给日夜牵挂他的雷米,交给他的故土。身体和魂是两种东西,活着时身体比魂重要,死了后魂比身体重要。既然身体回不去,把魂送回去对他父母、姐姐和故土也算是个安慰,也算有个交待。这里有他和弟兄们守着就是了,小雷子可以放心回家休息了。临走前,他來到小雷子出事的地方,好说歹说才劝通它。

在小雷子的家乡,他见到了雷米。

找一块清静之地,人们把小雷子的遗物埋进去。雷米的双腿像麻杆一样,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的。他用自行车把雷米驮到墓地。雷米哭得像一摊泥巴。他离开人群,望向辽阔的原野。望着望着就觉得脚下摇晃。他把大地当成海了。在他眼里,天穹之下沒有别的,全成了海。就连天穹也成了海。远方的城市是庞大的岛屿,小雷子的坟墓是个小岛。路上跑的车是渡海船,路上走的人是水中的鱼。

临走那天,雷米塞给他一幅丝绣。他展开看,蔚蓝色的海洋猛然灼疼了他的眼。这是雷米一针一线绣成的,中间偏上一点的地方,凸起一片颜色稍重的图案,显然那是他们的小岛。他望着轮椅上的雷米,想到这是今生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她,脑子像太平洋一样浩渺。他决定回去后就把这件作品挂在荣誉室最醒目的地方,让那些奖状啊,锦旗啊统统靠边站。

他乘真正的船回去,面前真正的海却又不像海了,像广袤的陆地。黑褐色的原野坦荡极了。船头剪开绿波,像犁铧掀开土地。船尾荡起浪花,像收割机收获粮食。路过一座岛子,他忍不住月兑口叫:“好大一个城市。”身边的人拿眼剜他,把他当成神经病也未可知。眼皮一阵狂跳,他忽然担心起來,担心小雷子跟他回去。遗物可以埋掉,魂是埋不掉的,小雷子别犯傻,既然回了家,就安生呆着,岛子有弟兄们守着,你就别再操心了。

一路上,这个怪念头时不时袭击他。他知道小雷子不放心他,牵挂他。本來他要调离小岛,到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任职。小雷子一出事,全泡汤了。他得继续坚守下去。坚守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他把一瓶酒干光,把最后一枚小干鱼咽肚里。本以为会醉掉,哪想比啥时候都清醒。窗台上好像有个影子晃了晃。他一激凌,知道是谁的,但他不去看。老海怪仍在睡,边打呼噜边做了个摇撸动作,或许老家伙在做出海的梦。夜有了很深凉意,他从破床上拽过一件旧大衣,轻轻搭在老家伙胸前,转身往外走。这时,老海怪全身骨节一阵响动,像大风卷起碎沙石。老海怪醒了,先抿口酒清清嗓子,说:“咦,我的老朋友,你怎么來啦?”

他只好重新坐下,说:“瞧你睡得那个香。”

老海怪说:“我沒睡着。我心里亮堂着呢。”

他不和他争,想起他的病,就说:“老爷子,忘了问你,你肺里那个硬疙瘩不碍事吧?”

“去年到城里照过一回片子,大夫说沒了。我不信。它在这里生根啦,硬得很,我一喘气就能觉出來。”

“那可要当心。”

“不碍事。就当它是个岛子吧。我老海怪身上有个岛,不见得是坏事。”

这话说得多好,他真服气了。他往外走。走出好远,还能听到老爷子的呼噜,呼噜把潮声都比下去了。

他顺原路往回走。大海的呼噜声使他脚步不稳,眼睛发涩,脑袋发昏。上了高处,有点冷硬的海风刮过來,他清醒了些。海风是大海的舌头,他被舌头一舌忝,连筋骨都酥软了。他知道那个影子一直跟着他,就带它往制高点走。到老地方扭头一看,影子沒了。原來天快亮了。

天亮时的海水一派明澈,搭眼就能望到深处。海水全成了琼浆玉液,岛子便有了空中楼阁的味道。海出奇地平静,是一天里少有的静。海水奔波了一夜,或许累了,该歇口气了。而天上正在涨大潮,淹沒了所有的星星,连月亮也不能幸免。太阳就是这时候露面的。他看表,三点五十九分。此时大陆上的人还在酣睡,今天,他或许是全中国最早看到太阳降生的人。太阳流着泪与大海告别。大海挽留片刻,见留不住,就伸出无数的手臂托举它上升。太阳离开地上的海,去投奔天上的海。星星是岛子,月亮是岛子,太阳不是岛。太阳是船,是宇宙间最大的一艘船。它连接海洋与天空,连接小岛与陆地,连接白天与黑夜。心里有这样一艘船,你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他望着太阳渐渐走高,泪一下子满了脸。

这时,几只山羊來到他身后。当初他命令炊事班长宰羊,炊事班长打了埋伏,把六只小的藏匿到老海怪那里。现在它们都变大了,越看越可爱。他蹲下,搂住一只。他从它无比纯净的瞳孔里看到了小雷子的影子,就念叨说:“兄弟,你有啥不放心的,我好好的嘛,在小岛上多呆两年也沒啥嘛。弟兄们也都好好的嘛。羊们也都好好的嘛。听哥的话,快回去吧。”羊眨巴一下黛青色几近透明的眼皮,就有一颗硕大的泪珠滑行到眼角。泪珠像一粒宝石,和头上的太阳相辉映,晃得他目眩。突然“叭”地一声,宝石碎了。碎末儿溅到海里,无声地消失。于是他觉得,小雷子听从他的话,踏浪而去。

他一身轻松往营房走。路过炮场时,想起后背上的疖子。奇怪,一点感觉都沒有了。可左胸处又在隐隐作疼。拉开衣领一看,他嘿嘿乐了。妈的这儿又鼓起一个,个头还不小呢。执勤哨兵颠颠跑过來。他兴奋地对他说:“快瞧瞧,我胸脯这儿冒出一个岛。”

哨兵说:“岛?我身上到处都是,长腿蚊子叮的。”

他说:“你那不算数。”

他轻柔地來回抚模胸前的岛。蓦然一惊:如果它有根子,那么根子正扎在心脏上。它是从心里发芽的。

(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子弹穿过头颅最新章节 | 子弹穿过头颅全文阅读 | 子弹穿过头颅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