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头颅 第7章 生灵之美

作者 : 陶纯

月亮爬上來时,长路晓得留根该上路了,心头不由颤动了好一阵子。,,用手机也能看。它站在槽头前,看到自家的土坯房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房顶黑瓦缝里的野茅草随着小风摇摆,柴门旁的那棵老橡树像一个巨人那样,久久打量着同处于寂静之中的整个西大洼村。长路竖起尖尖的耳朵,这时便听到不远处的晒谷场上,有个细伢子打了几声尖利的口哨,随即土坯房的竹门吱哑一响,留根就像一只灵动的小猫那样,悄悄钻了出來。

长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它早就晓得西大洼村的这个穷家留不住留根,留根的心早就飞到了那些热热闹闹的地方,那种地方流血流汗,杀声震天,人的脑壳说掉就掉,但呆在那里活着痛快,死时也痛快。长路虽然只有三岁多,它却赶上了庄稼人起事的年头,差不多两年前,大别山区闹起了红,后來风声越闹越紧,仗越打越邪乎,连山里的豹子、野猪、狼、山鸡和百足虫都跟着受折腾。长路就在这个闹哄哄的环境里到了懂事的年龄。

留根蹑手蹑脚往外走,长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它想往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留根了,眼角就咽出了两颗硕大的泪滴,心里宛若刀割。长路又想应该同留根道个别,却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怕惊醒了老主人,留根就走不成了。长路只是抬起前蹄,在潮湿的土地上轻轻踢蹬了两下。留根果然怔了怔,然后径直來到长路住的草棚里,抬手在长路柔软的后脖颈和方方正正的脸上抚模。留根说,长路,我要投红军去了,你好生在家呆着吧,替爹妈多做些活。长路打了个响鼻,表示知道了,随即低下面门在留根的衣襟上蹭來蹭去。它实在舍不得留根走,但留根又非走不可。

长路是一头小毛驴,不会说话。即使它会说话,它和留根的感情也是难以说清的。留根家只有半亩薄板田,种这点田用不着牲畜,主人只所以豢养它,是为了往信阳拉脚运货,挣点钱粮养家糊口。细说起來,它就是在留根家出生的。到了它能上驾的年纪后,它母亲只得离开留根家,因为主人养不起两头牲畜。如果不是由于留根,被卖到别处的肯定是它了,老主人不喜欢叫驴,叫驴不能生崽,无法为主人繁衍后代。可它偏偏是头叫驴。它落草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留根,留根穿着带肚兜的小褂,脑袋剃得油光瓦亮,只在脑心那儿留着一撮毛发。它和留根的感情打出生那一刻就开始了,留根兴奋地望着被母亲一下一下舌忝舐的它,忍不住过來把它抱在了怀里,从头到蹄把它抚模了一个遍。看留根那高兴劲儿,仿佛刚得了个亲兄弟。它的名字也是留根给取的,留根说,你长大了要跟我跑长路去信阳拉脚,干脆你就叫长路吧。转眼三年过去了,留根长成了壮小伙儿,长路牙口也硬了。留根沒有兄弟姐妹,长路更是孤驴一头,他们一天也沒分开过,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可想而知。留根沒有好吃的给长路,长路从不怨他;长路有时干活偷点小懒,留根也从不惩罚它。长路身子骨膨胀起來后,在路上见了某一头漂亮的小草驴,有时忍不住动动感情,留根就责怪它说,我还沒讨上婆娘呢,你驴日的急什么。它便咴儿咴儿地叫几声,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长路最感到惭愧的,是它空有一身力气,却不能替留根家拉脚挣钱,现在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老主人担心有闪失,一直沒敢让他们出远门。

留根又恋恋不舍地在长路脑门上拍了几下。借着月光,长路看到即将远行的小主人神色凝重,它晓得他要去干也许是一生中最大的事情,谁也留不住他的。时候不早了,留根抬脚往外走,长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使劲地喷着响鼻,绷紧了辔头去追留根,头顶上的那朵拴着它的梅花扣不住地颤动。但长路再挣扎也沒有用,留根已经走远了。

咴儿咴儿长路终于发出了嘹亮的嘶鸣,就像战马那样。它的鸣叫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夏天一过,长路已经能够在暗夜里听到枪弹的响声。它晓得那些枪弹是人类自己对付自己的。说实在话,长路和其它畜类一样,是甘心为人类驱使的,因为人类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动物,是世界的主宰。它曾在稻田里见过某一头自恃力大不服人类管教的水牛,结果三下两下就被愤怒的主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长路就想,在人类面前,畜类只有老老实实低头干活,而不能总想着抬头发威,否则自找苦吃。长路起初不大明白的是,为什么人类自己还闹來闹去,你杀我我杀你的。但长路很快就从村里丁大财主家的几匹牲口身上找到了答案。丁大财主家养着两匹马两匹骡子,它们经常拉着一辆花轱辘马车在官道上來往,它们一匹匹吃得膘肥体壮,身上流油,脖颈下的铜铃格外脆响,见了别的穷牲口,它们牛x得不行,横眉立目,趾高气扬,似乎多长了一只卵子。它们并不下田干重活,可它们凭什么就比那些下苦力的穷牲畜多吃多占?每每见了它们,长路就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撕烂它们。于是长路就明白了,畜类之间尚且有这么多不公平,那么,人类就更不好说了。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公道的地方一多,就会乱套的。

在某一天的拂晓时分,长路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了人类间的杀戮。那天夜里世界静得像是死去了,沒有风,薄薄的雾气在空中荡悠,天蒙蒙亮之后,长路隐隐听到了远处传來的响动,不久,枪弹声齐鸣,一大群黄衣兵突然包围了西大洼,那些來不及逃走的人畜顿遭灭顶之灾。老主人两口子刚从土坯房里露头,就被三个黄衣兵开枪打死在门槛上,血流了一地。长路躲在草棚里看得真真切切,它害怕极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这时它又听到了东院丁小栓娶进家门不久的新娘子发出的哀叫声,丁小栓刚入洞房三天,就和留根一起外出投红军了,他的新娘子九香可漂亮了,别说人,连长路都跟着眼馋……沒等长路回转神,就见一个黄衣兵端着大枪往草棚这边走來,长路晓得该轮到它了,不由浑身打颤。它不想等死,就咬紧牙巴骨,使出五内之气,猛地挣月兑了缰绳,腾起四蹄往外狂奔。那个黄衣兵朝它叭叭地打枪,子弹从它的耳边嗖嗖飞过,它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晓得往人少的地方跑。在村口,长路看到王老拐家的大牯牛倒在地上,肚子被刺刀捅了个稀巴烂。

长路一口气跑到了山里。

现在,长路终于认清了,那些穿黄衣服的兵不是好人。

长路已经无家可归,它在山里躲了好长时间,有一次差点被一只凶猛的豹子吃掉,还有两次差点被搜山的黄衣兵逮住吃肉。它想,总呆在大山里不是个办法,尤其是它非常思念留根,于是就沿着山势朝有号声的地方走。它还想,只要找到了留根的队伍,就不愁找不到留根。

毛竹的开始发黄时,下了一场小雪。长路这时到达了黄安附近。一天中午,它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恍惚听到远处传來乱成一团的嘈杂声,隐约看到前面的半边天都烧红了。正纳闷时,一群逃难的野物和家畜从山脚下路过,长路用叫声询问一头笨拙的黄牛。黄牛哞鸣着对它说,那边正在打仗,快跑吧,你还愣着干啥,难道想送肉上门吗?长路沒去理会黄牛的嘲弄,它想,一定是留根他们在和黄衣兵打仗。于是,它赶忙下山,朝着枪炮声走去。

那天下午,沒有人发现长路走进了战场。它看到这里刚打过一场大仗,遍地是死人死马和支离破碎的枪炮,一群群黄衣兵举着双手,被一群穿灰布军装戴八角帽的人押解着,这些灰衣兵帽子上的红五星格外抢眼。长路心里痛快极了,它想这肯定是留根的队伍了。既然是留根的队伍,也算是它的队伍。于是长路不再害怕,大摇大摆走出水杉林子,靠近了自己的队伍。

过了好久好久,过去了好多好多的灰衣兵,却一直沒见留根露面。但长路不死心。这时,又开过來一支整齐的队伍,长路继续瞪大眼睛寻找。苍天不负苦心驴,它果然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它腾起前蹄,咴儿咴儿地鸣叫起來。

留根眼睛一亮,他也发现了长路。留根冲出队列,朝长路奔來,死死搂住了长路的脖子。长路的眼泪霎时便下來了。留根说,长路长路,你怎么跑來了?长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它想告诉留根,老主人两口子都被黄衣兵打死了;它还想说,它也差一点被那些坏人打死吃肉。但它说不出來,它只能一下一下地在留根比先前结实了许多的胸脯上蹭來蹭去,留根身上的硝烟味儿令它着迷。此时,留根的眼里也噙着泪,仿佛长路要说的他都早已知晓了。

一个挎盒子枪的人大声问留根,王排长,怎么回事?

留根就把过程讲了讲。留根又说,营长,把它送到团后勤辎重队去吧,帮咱们驮货。

营长打量着瘦骨嶙峋的长路,说,它行吗?

留根像过去那样使劲拍拍长路的,信心十足地说,沒问題!

长路痛快地打了个响鼻,好像在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后勤辎重队里有各种模样的驴和骡子,还有一些不能当坐骑的劣种马。加入了红军队伍后,长路兴奋之余,又常常为自己感到难过。有一天宿营时,留根來看它,留根模着它的脸颊对饲养员说,老同志,请你好好喂喂它,它饿了好几个月,瘦得不像样子啦。饲养员说,把它喂得再肥,也不能给你当马骑。就在这时,有一队骑兵从他们身边经过,长路看到,留根眼里露出**辣的光。它低下头,猛然想到,自己要是一匹骏马该多好啊!那样,它就可以给留根当坐骑。它精神抖擞地驮上留根,嘶鸣着到硝烟炮火之中勇猛奔突,留根手中的马刀寒光一闪,就有一个黄衣兵被劈成两半;留根手中的马枪叭哒一响,又有一个黄衣兵碎了脑壳。它自然也不甘落后,就张开四蹄,一次次将黄衣兵踏翻在地。他们人马合一,凛然无比,勇不可挡。他们像一股旋风,在地上呼啸;又像一颗流星,在天边闪耀。每逢打了胜仗,留根都拍着它的脸颊说,老伙计,多亏了你呀,你可真是好样的。它抖抖鬃毛,喷着响鼻,悠闲地甩着四蹄,故意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好像在说,沒啥沒啥……还有,要活,他们就一块活;要死,他们就一块死……

往后,长路常常在梦中见到这样的图景,醒來后不由一阵怅然。

然而,往前线驮过两次货物后,长路就想通了。古人常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此说來,长路它们也算急先锋了。隐蔽在战壕里的同志们每逢见到它们得得跑來,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比见到亲娘老子还亲。尤其是紧要关头,它们把弹药往上一运,黄衣兵们就得跟着多死一批。弄清了自己的使命,长路再干起來就欢心多了。它虽然身子骨弱,体力还沒恢复,但它仍是不甘落后,每次驮货,都用期待的目光祈求辎重兵多往自己身上装一些。行起军來,它尽量跑在最前面。它的这个小家族本來就具有忍耐负重的优良传统,想当年它母亲肚里怀着它时,往信阳拉脚,百十里路,一天一夜就跑个來回,都不带眨眼的。它现在给红军干活,图的是消灭那些杀人放火多吃多占的黄衣兵,就更不能耍奸使滑了。退一步说,就凭它是留根喂大的这一点,它也不能给留根脸上抹灰。辎重队里有几匹同伴不咋样,又懒又馋,长路很瞧不起它们,特别是那匹白颜色的小母马,长得蛮漂亮的,可就是懒惰,还胆小如鼠,听见枪响就拉稀,就畏缩。长路赌气地想,就凭这德性,你他妈再风骚迷驴我也不会动心的。长路一直坚持不向它献殷勤。

山上的树木全都变绿了时,鄂豫皖红军倾全力攻打苏家埠。这一仗打了一个多月,打得天昏地暗,遍地淌血。现在长路一闻见硝烟味儿就兴奋得不行,它一趟又一趟地往前线驮货,有时好几天顾不上打盹,它的背上磨出了一串串的血泡,左耳还中了一弹,留下一个豁口。这天午后,它们的辎重队在途中遭到炮击,长路与队伍失去了联系。它沒有像某些驮子那样仓惶失措往河柳丛里钻,而是朝着枪炮声最密集的地方跑去,它晓得哪个地方打得热闹,那里的红军就更需要它身上的东西。

在这天的战斗中,留根所在的连队担任主攻。起初进展顺利,后來一个坚固的碉堡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沒有炮火支援,手榴弹也都用光了,光靠轻火器不顶用。留根急得大声骂娘老子。就在这时,留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咴咴声,他一回头,果然看到长路正四蹄腾空朝他跑來。长路驮來了四箱子木柄手榴弹,留根和他的弟兄高兴坏了。

这天晚些时候,留根他们才晓得,那个大碉堡竟然是敌皖西“剿共”总指挥厉式鼎的指挥所。士兵们用长路驮來的手榴弹开路,一束束地往外甩,一口气就把厉式鼎炸得吃不住劲了,厉式鼎举手投降时虽然穿着士兵服装,还是被留根他们认出是个大官。

苏家埠大捷结束后,红军举行庆功大会,一批战斗英雄被请上主席台戴红花,其中就有留根。长路它们歇脚的地方离会场不远。长路竖起脖颈,看到留根威武地朝徐向前总指挥敬了个军礼。仪表堂堂的张国焘也坐在主席台上。长路前一阵子常听人们背后骂他乱搞肃反滥杀无辜。长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红军里头也有坏人。

留根当上了连长。留根可真是出息了。长路打心眼里为自己的小主人高兴。想想一年前,留根还和它一起在西大洼胡混呢。留根经常偷偷模模到有钱人家的果园里搞吃的,有时还悄悄往小姑娘的脖领子里丢毛毛虫什么的,或者半夜溜进别人家的垸子里学鬼叫,吓唬那些胆怯的小媳妇;它呢,更不好意思提了,反正村里那几头小草驴晓得它的那点毛病。现在瞧瞧,转眼之间,留根就成了红军的连长,它也成了红军队伍里四条腿阵容中的干将。看到留根戴上了大红花,长路心里也有点痒痒,它想它也该戴一朵大红花才是。

长路吭吭吭地叫了几声。这是它舒心的笑。

情况很快就变得不妙了。在接下來的那个炎热的夏天,长路听人讲有几十万黄衣兵涌进了大别山,红军再想打个胜仗就难了。红军只好连续行军,东跑西颠,很多人得了烂脚病。长路跟随队伍,沿途看到了许多红军遗下的尸体和枪械粮秣,尸首上落满了蚕豆大小的绿苍蝇。长路所在的后勤辎重队也严重减员,能够驮货的牲口已经沒几头了。

长路好歹算个四条腿的老兵了,残酷的场面也见了不少,但这天它在七里坪附近的所见所闻一辈子都忘不了。笔架山下的倒水河至古风岭一线阵地,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完全成了人肉和烈火的海洋,双方像拉锯一样杀得难解难分,肉搏战一轮接一轮,浓得仿佛再也化不开的血腥气把长路的脑袋都搞昏了。人类之间的这种厮杀使世间万物都感到胆寒。太阳偏西时,辎重队准备第四次上火线,臀部刚中了一弹的长路听说这回往留根他们阵地上驮弹药,硬是咬牙坚持着站在了队列里。它们冒着猛烈的炮火往前跑时,长路突然想到,死了这么多的人,留根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如果留根死了,它想它也会难过死的。

在倒水河边的一片被炸得七零八落的野山楂林里,长路见到了仍然活着的留根,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留根脸上身上全是血,长路几乎认不出他來了。留根的连队还剩下五个人,那四个嚷着要他们的连长下去治伤,留根死也不肯。这时黄衣兵又冲上來了,留根他们用长路驮來的弹药还击,黄衣兵被打退后,长路看到留根身上又多了一个枪眼。

留根仰躺在战壕里。长路赶过去,前蹄一弯跪在地上,伸长脖子吭哧吭哧安慰他。见留根就要死了,长路心疼得流出了眼泪。它用湿唇拱留根的手和脸,试探着伸出舌头舌忝舐他身上的血迹。它看到留根的眼睛是红的,但留根沒有流泪,留根只是说,长路长路,你小子哭了吗?你可别像个娘们呀,说哭就哭,战场上可以流血流汗,可就是不能流眼泪。说完,留根抬手抹一把脸上的血花,轻轻唱道:走上前去,曙光在前头,同志们奋斗!用我们的刀和枪开自己的路,勇敢向前冲!同志们赶快起來,赶快起來同我们一起建立劳动共和国。战斗的工人农友、少年先锋队,是世界的主人翁,人类才能大同……

这是红军的歌,长路听过不知多少遍了。这歌唱得多好听啊,长路想,不但人类希望大同,就是它们畜类,也希望人类大同啊。人类一大同,它们畜类的日子可能也会好过一些呢。

长路不会唱歌,现在,它只有和着韵律,用面门一下一下蹭留根的额头。留根唱完了,长路的眼泪也干了。长路就想,既然留根都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它一头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毛驴,还有什么可惧的?虽然它年纪不大,但它经历的事情不可谓不多了。并不是所有的毛驴都有这样的机会。因此,即使现在就去死,它也不觉得亏了。想到这里,长路马上感到,自己的胆子壮得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所谓了。

留根双手抱紧长路的脖子,意思是请长路扶他站起來。长路用力抬头,留根就又像一根铁桩一样立在了战壕里。红军的号声在山野里回荡,红军士兵的喊杀声连绵不绝。长路紧挨在留根身边,它和着军号声和喊杀声,咴儿咴儿长嘶不已。这天下午,留根指挥他手下的几个弟兄又打退了敌人的两次进攻。黄昏时分,上级命令他们撤出战斗。留根奇迹般地活了下來。

大别山已经沒有了红军的立足之地。秋天來临时,队伍边打边向西撤。长路这一阵子多次受伤,其它部位的伤还好说,就是前蹄膝盖骨的伤让它受不了。那天在两河口前沿阵地上,黄衣兵的一颗來福枪子弹正好击碎了它的膝盖骨,从此它变成了一个丑陋的瘸子。它舍不得离开队伍,舍不得与曾经朝夕相处的小主人留根分手,于是它就一瘸一拐地跟着队伍走。

天黑了,它实在走不动了,掉队了。它趴在路边的一块沒有稻子的稻田里,望着疲惫不堪的队伍向西行走。再往西就是平汉铁路,队伍看样子像是要离开鄂豫皖,越过平汉路,进行战略转移。

不能跟着队伍走了,长路感到非常难过。朦胧中它看到留根搀着一个伤兵走了过來。它想呼唤留根,让他最后再抚模一下自己,听他说几句话。但它最终还是忍住了,它可不想这个时候再让留根分心。现在,长路已不指望他们还有再见面的那一天。它默默地望着留根消失在眼力不及的地方,然后困难地扬起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队伍远去的方向,咴哦咴哦地放声悲鸣。它好像在说,别了,留根!别了,红军!

就像那次离开西大洼一样,长路又开始了漫无目标的游走。它一瘸一拐,尽量选择沒人的地方走。一路之上,长路见到青山秃了,河水染红了,村子不见炊烟,田野不见禾苗,到处是残垣断壁。

长路以前不是沒想过,它早晚也会像其他畜类禽类那样,成为人类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对这个迟早要來的结局,它并不感到多么恐惧。它身上一共留下了七处伤痕,腿瘸了,耳朵也快被炮火震聋了,再活下去实在沒有多大用处了。现在,它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被狼吃掉,也不能被黄衣兵逮着。

这天黄昏,它走进了一座深山,山上的林木像汹涌的波涛那样起伏,夕阳挂在远方的天际,血雨般的余辉泼撒过來,山峦红遍,层林尽染。长路伏卧在山坡上,伴着这景色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醒來时已是次日黎明。它看到它的辔头抓在了一个老汉手里。老汉蹲在它面前,正爱惜地抚模它的一个又一个伤疤。见老汉像个厚道的庄稼人,长路一点也沒挣扎,它喷喷鼻子,意思是说你如果饿了,就吃我的肉吧,我不怪你。

老汉并沒有吃它的肉,而是把它带进更远更深的山林里。一路上,老汉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投了红军,又都战死了;他老伴和两个女儿也被国民党用刺刀挑了;家里的房子也被烧了。老汉最后拍着它的脑门说,往后,咱两个一块儿过吧,做个伴儿。听老汉的口气,倒像在恳求它。

山上的林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长路已记不住绿过黄过多少回。直到有一天,老汉兴冲冲地从山外回來,大声对它说,老伙计,听说刘邓大军到咱大别山來了。长路沒听懂他的话。老汉又说,这刘邓大军就是先前的红军呀!

老汉带它出山时,它几乎都不会走路了。老汉也老得快迈不开步子了。他们來到山外的官道上,看到队伍正源源不断地开过來。长路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气息,它想放声高歌,但是,它的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迎面而來,他后面跟着四个威武的护兵。长路越瞅越觉得这人面熟。它想,会是留根吗?沒等它瞅清楚,那人就过去了。而此时,泪水也模糊了长路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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