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过头颅 第10章 彩蝶飞舞(一)

作者 : 陶纯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前方有一个小亮点。它小小的,亮亮的。渐渐地,它变大了,它飘呀飘,摇呀摇,一闪一闪的,忽悠忽悠的,终于來到我面前……原來它是一只蝴蝶呀,彩色的蝴蝶。它悬在我面前不动了,翅膀上的花纹异常华丽,异常耀眼。我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希望它落在我的手上。可是,它仿佛受了惊吓,翅膀一抖就远去了……我睁开眼睛,知道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幻觉。

老刘十分专注地说着。说到最后,他用力摇摇头。老刘说话的语调很缓慢,很庄重,摇头的动作更缓慢,更庄重,所以这时的他看上去像电影慢镜头里的人物。说罢,老刘嘴角紧抿,额头微皱,目光有点散乱,瞳仁亮晶晶,一副泪蒙蒙的样子。

老刘的大号叫刘正坤,七十多岁了,面色红润,举止洒月兑,身材仍像年轻时那么修长挺拔,腰不弯背不驼,虽然花白但仍密实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穿戴上也比一般的老年人新潮。靠近他时,更闻不到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陈腐的气味,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温软的气息,似乎他经常使用花露水或檀香什么的。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字正腔圆,韵味十足,你就像听演员背诵台词。是的,老刘就是一个演员,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艺术家。

在省城的文艺界,尤其是在老同志堆里,老刘是很有名的。退休前,他是省歌舞团的副团长。再往前,沒成立歌舞团之前,他在京剧团、话剧团、文化局都干过一段时间,“文革”期间还曾扫过两年马路。如果再往远了追溯,五十年代初,老刘曾经是志愿军xx兵团文工团器乐队的队长,在朝鲜呆了两年多。

我认识老刘纯属偶然。前些年,我所在的部队搞军史资料征集,摊子铺得很大,有一位老首长偶尔提到了老刘,说这个人了解建国前后我们这支部队的不少情况,尤其是文艺工作方面的情况。领导就派我去地方有关单位打听老刘的下落。我找到老刘时,他正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公园里吊嗓子。有热心人指点着说,他就是刘老先生,搞文艺的刘老师。又说,先别打扰他,他要唱戏了。果然,老刘清清嗓子,來了一段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來……

我和老刘相熟之后,我发现他是个“万金油”似的艺术家,他什么都懂一点:吹拉弹唱、作词作曲、舞美灯光等等;单说唱吧,老刘会唱很多中外民歌,能唱京剧越剧豫剧吕剧,还能唱当今刚出笼的流行歌曲。但是,他沒有一样最拿手的,也就是说,他样样在行,样样不精。这就使他仅仅算是一个老文艺工作者,而不能算是有成就的艺术家,更谈不上是艺术大师。在个人生活方面,他也颇不顺遂,结过三次婚,最后又都离了,几十年來,沒少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事而惹火烧身,生活道路因此变得坎坎坷坷。然而,老刘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虽然一直不太走运,可也从不落魄,照样认认真真地生活,有条有理地过着每一天。

我的情形和老刘差不太多,不大走运而又不甘落魄,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无话不谈。就算是忘年交吧。

后來的日子里,老刘向我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史料。老刘的记忆好,口才好,原本平淡的故事,经他富有煽动性的讲述一遍,马上就有了韵味。他讲过一个关于蝴蝶和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地点是在朝鲜战场上。我听过了,也就过去了,当时也沒太在意。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新鲜事和烦心事,谁还会老惦记着一个发生在遥远年代的故事?可是过去许久之后,我发现那个故事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我是很难忘记它了。

老刘说,那是1953年……

其实,故事是从1952年开始的。1952年秋天,已入朝一年多的老刘受组织委托,回国处理一点事情,顺便再招几个文工团员带到前线來。志愿军里有的首长起初觉得,这些唱歌的演戏的跳舞的呆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碍事,后來发现这些人挺能鼓舞士气,不但改变了看法,而且愈发对文工团的人厚爱有加。老刘回国后,先到北京处理完公事,又到以前联系过的几个单位考察了一下,看是否有合适的团员人选。他看了几个,有的不够条件,有的条件不错但人家又不愿入朝,只得作罢。老刘想,宁缺勿滥呀,志愿军文工团员并不是谁想当就当的。

老刘这一年24岁多一点,却已经结婚四年多了,他妻子在山东济南的一所中学教书,是一个刻板的国文教员。老刘打算返朝之前回家看看,但是火车快到天津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参军之前,老刘是南开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他热衷于学校剧社的活动,逐渐展露出文艺方面的天赋,各科的学习成绩自然就受到了影响。1949年初天津刚解放,老刘丢下书本就报名参了军,成了一名文艺兵。参军后的老刘很少想到母校,这时却很想回母校看看,于是老刘就在天津下了车。

老刘來到了母校。如果单从外表上看,母校并沒有太大的变化。真正变化的是人,那些在校园里徜徉的学生已经沒有一个人认识老刘了。目睹物是人非的母校,老刘有一种陌生感,外带一点忧伤的感觉。这才仅仅3年多啊,就谁也不认识了。老刘决定马上去火车站,先到沈阳,再转车去安东,然后入朝。可是,就在他路过学校西北角的一块草坪时,他看到一棵紫槐树下面的石凳上,坐有一个女学生的倩影,是侧影,她手里捧一本书,但眼睛并不在书上,而是痴痴地望向远处,同时哼唱苏联歌曲。她的嗓音美妙极了,老刘实在想不起有谁的嗓音比她的更清亮。

她唱完,接着唱。老刘在她美妙至极的歌声里忘记了时间,忘掉了自己。许多年后老刘回忆起这个场景,仍然感到自己当时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他沐浴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辉里,浑身竟然有点颤抖。

就在那个时刻,我看到了一只蝴蝶,彩色的蝴蝶。老刘说。那只彩色的蝴蝶像一个神秘的小精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來,绕着她飞呀飞,飞呀飞,有一瞬间甚至落在了她的发辫上。她一点都沒察觉,停了停,又唱起英国古典歌曲

在绿色树阴下

我和他同休息

躺在那柔软草地

听树上黄莺正在热情地呼唤你

那黄莺多么快乐

它唱得多甜蜜

來这里,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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