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梅家人祭祖完毕后,或是各自归家,或是在梅家做客。为了招待这些族人亲戚,梅府在别院设了流水席与戏班子并无数酒食,处处人声鼎沸,热闹不凡。到了晚间,客人归家,梅府的家宴才算开始。
从家庙回来,梅敦匆匆回到求是苑,连水都未喝一口,便去找青儿。他急色匆匆到了青儿屋前,正好青儿也正倚窗眺望,两人一个窗内,一个窗外,相见时具是一笑。
青儿本因纠结于对梅敦的种种情愫而暗自神伤,见梅敦小跑着穿廊过户,奔到自己门前,不禁又欢喜起来,四目相对,只觉得欣喜无限,寒冬如暖春。
“过会子老爷和太太在永济堂摆宴守岁,我还得去前面伺候,我估模着你也不爱这些热闹,就不叫你去了。你若想你爹娘不如今晚暂且家去,免得寂寞。”梅敦隔着挑窗说。
青儿笑道:“就着急成这样?外面冷也不知道进来说话。我若家去,岂不又落人口实,你只管在老爷太太面前尽孝,旁的不用操心。”
梅敦点头,也是一笑便走了,不想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夜长,千万别等我,自己好生歇息着。”待看到青儿点头答应,这才放心的去了永济堂。
望着梅敦去的方向,青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散去。有些事情,必须有个了结。
冬日里日头短,天也黑得快,梅兴林与梅云氏在永济堂摆了一台戏,几桌酒,留了几家关系近的一同吃酒守岁,除了上夜当值的,梅家全体都在前院儿热闹。青儿与求是苑当值的两个丫鬟一起吃了饭,便推说困倦回房去了。
待回到屋里,青儿取了灯笼并几样工具便悄悄出了门。夜幕降临,青儿拿着灯笼却不敢点上,恐被人看见。等走到大院儿,几个看门的婆子正围坐一起吃酒打牌,趁着她们一错眼的功夫,青儿便进了大院。
因主子们都不在,大院儿里一片黑压压,没有半点人气。青儿几下张望,便模到了白姨娘的院外,破了门锁后登堂入室。
虽与大院一墙之隔,但是白姨娘的居所却仿佛另外一个世界。院内草木蔓生,形同鬼怪,更兼多年无人居住,阴森恐怖。青儿看着黑洞洞的门户,想起前生离开梅家时辞别亲娘,白月兰就是在这个门口搂着自己的肩,捧着自己的脸,嘱咐自己在外小心。想到这些,青儿不禁又掉下泪来,忽然一声鸦鸣,将青儿吓了一跳,才把她从回忆里唤醒,推门进屋去了。
“母亲,我回来看你了。”青儿将灯笼挂起,点燃几处蜡烛灯火,满眼看到的具是破败萧索。白姨娘乃是仕宦之家的小姐,从前她住着的时候,这屋子虽不华丽,却雅致可人,如今却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母亲,你总喜欢坐在这里,或是看书,或是针线,或是与我说话儿,如今我回来了,你怎么却不在了呢?”轻抚着躺椅,似乎还能看见白姨娘拉过她的手,爱怜的说:“上回教你的书,可都会了?”
青儿跪倒在躺椅前,低声呜咽:“母亲,我回来了,你却走了,我便是报了仇,又有什么意思?”进到白姨娘的小院前,青儿以为自己恨母亲白月兰,可当她走进这间屋子,似乎闻到母亲昔日的气息时,她才发现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只要上天能给她母女团圆的机会。
“母亲,我不恨你。从前我说我恨你,那是骗自己的。母亲带我来梅家,是希望我能认祖归宗,这样才能嫁个好人家,不至于像母亲这样与人做妾;母亲百般隐忍,其实不是懦弱,我知道,不是懦弱,其实母亲是不想与太太争持,免得让我嫁得不好,我明白的;母亲任太太将我带去方经县,并不是母亲不愿意护我,母亲那样良善的人,如何能揣度梅云氏那毒妇的心思?娘……女儿错了,女儿不孝,女儿从没有真的恨过娘亲,可是女儿没办法,如果不恨的话,女儿活不下去。娘,女儿遇到了很多的坏人,他们……他们都是畜生,禽兽,娘,女儿想你啊娘。”青儿伏在躺椅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你……你是花月?”
青儿听到声音猛然回头,惊恐的发现,梅兴林竟然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
“你是花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梅兴林得恐惧不下于青儿。这个年龄,容貌都对不上号的婢女,夜阑人静时竟然悄悄模到白姨娘的屋里哭着叫娘,这难以置信的怪异事件,冲击得梅兴林得心口一阵阵的疼。
青儿也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要如何面对梅兴林。生母白月兰她可以不恨,但是这个寡情薄意的父亲,她怎能不怨?
“原来……是父亲。这样举家团圆的大好日子,父亲不在前院儿好好的乐乐,却如何到了这死人的住处?”看到梅兴林恐惧的模样,青儿心里涌起恶毒的快意。她不能弑父,但是也绝对不能让这个一切的罪魁元凶不受一点报应。
梅兴林只觉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青儿方才叫得一声“父亲”在脑海中回旋。“你真的是花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青儿见梅兴林一副痴傻模样,忍不住掩嘴笑了:“父亲好生糊涂。难道父亲就没听说过移魂的故事?”见梅兴林更为惊恐,青儿反而越发的畅快,她双手收在右侧,对梅兴林行了个纳福的礼,展颜笑道:“当年太太将我带去了方经县,途中指使吴敬琏加害于我,不幸我未身死,又被人卖入青楼,做起勾栏买卖。后来遇上大哥,他本欲救我出苦海,可是又怕父亲怪罪太太,便趁夜将我杀死。我死后,怨气冲天,阎王见怜,许我重生,报仇雪恨。”
青儿将自己前生遭遇娓娓道来,将心头种种怨毒仇恨尽敛,只说得云淡风轻。言毕饶有兴味的看着梅兴林,想看看这个不配为人父的男子会如何反应。
“你说你是花月,可有证据?”梅兴林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多得事实,他下意识的就想否认。只要眼前的人不是梅花月,那么她说的一切都是鬼话,那么他就只是曾经不幸早夭了一个女儿罢了,而不是要面对这些更加难堪丑恶的现实。
青儿略作沉吟,笑道:“三月柳丝挂,四月戴桃花,闻讯梁间燕,家书发未发?”
这是梅花月几岁时写得打油诗,虽说粗陋不堪,但表的却是思念父亲的一片赤子之心,当白月兰将此诗给梅兴林看的时候,梅兴林将小小的梅花月抱在怀中良久。
“花月……真的是你?”确认了女儿身份后,梅兴林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个与自己心爱之人生下的女孩儿,本应该是自己最疼爱的娇女,却遭受了一个女子所能遭受的最可怕的灾难,这一切让梅兴林心痛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