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父亲。我是你的女儿梅花月。”青儿明明心里排山倒海一般，脸上却做出轻松写意的模样，像是想看笑话一样，青儿轻易的说出了自己的罪行：“而且是我杀了大哥梅敬。”
梅兴林听到青儿的供述，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额头上生生疼出黄豆大的汗珠。青儿贴心的将梅兴林扶在独座上坐下，开心的拍手笑道：“从前父亲来姨娘这里，也总是在这独座上坐着与母亲说话。”
“你说……你，你真的杀了你大哥？”梅兴林忍痛问道。
青儿兴奋的说：“自然是真的，大哥与南姨娘在留芳苑私会，我为他们送去了用夹竹桃熬成的热茶，两人喝了之后便双双毙命。看着父亲和太太如临大敌的样子，真是笑死我了。”
梅兴林望着兴高采烈的青儿，觉得很陌生。这真的是他的女儿梅花月么？那个孩子自入了梅府，从来都谨小慎微，不曾听她大声说过一句话，连笑也是静静的，却变成如今这模样，不但容貌变了，性情也变了。梅兴林想对青儿说教，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让这个温顺得像是面人一样的女儿变成复仇的恶鬼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自己这个生身之父吗？
“花月，不要再报复了，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你能重生是极大的造化，阎君也一定希望你能像个普通女孩儿一样过一辈子。”梅兴林流着泪，痛苦的说，“一切都是我的错……真正该死的是我啊。”
青儿冷笑：“自然是你的错，你未能修身，也没能齐家，你知道大哥为什么会变得和你一样，只知道与女人寻欢作乐么？因为他痛，他苦！他是你和太太的儿子，子不言父过，所以只好喝酒寻欢麻痹自己。你知道太太为什么恨得要杀我么？也是你的错！天下三妻四妾者，何其众也，为何只梅家嫡母杀女？皆因你品行不修让梅云氏那毒妇将满腔恨意都撒到我和娘身上！你知道母亲为什么死么？也是你的错。你娶了她，却藏起她，你接她回梅家，却没有给她半点保护，让她愁苦不堪，除了我之外于世上再无半点留恋！”
青儿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梅兴林得胸口上。梅敬死时，他已经毁痛万分，如今被青儿毫不留情的当面指责，冷酷直白的告诉他，女儿会死，是因为他，白姨娘会死，是因为他，梅云氏杀女是因为他，梅敬变成浪荡子也是因为他……
“你……你杀了敬儿，已经报仇了，何不放下屠刀？”梅兴林老泪纵横，靠在椅背上对青儿说。
青儿摇头：“那可不行啊，父亲大人。”此时青儿面上泪痕犹在，却因为极度的怨恨愤怒，反而露出笑颜。烛影摇曳下，如同鬼魅。
“父亲大人，我母亲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还望相告。”青儿又问。
梅兴林不敢看青儿，只盯着烛火回忆道：“自你离家，你母亲变如痴如狂，与太太大吵一架后便一病了，我收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沉疴难起。我断然没有想到，太太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她虽记恨你们母女，可平日里也并未薄待你们，哪里想到竟然就到了这样的地步。”说罢梅兴林又是一阵啜泣。
青儿的心早就被诸多苦难历练的坚硬不凡，梅兴林哭得再伤心，于她都是鳄鱼的眼泪。“那我娘临终时，都说了些什么？你不会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吧？”青儿冷冷的问。
梅兴林拭泪道：“太太请了宁州最好的大夫，买了最好的药材，可惜你娘药石无用，终究还是过去了。临终时她嘱咐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说如果找不回来，她九泉之下，必定化为厉鬼来为你报仇。”
青儿忍不住笑起来，可是这笑容比哭还凄惨，“娘她一定想不到，我当时身在青楼，以色侍人……父亲大人怕不知道吧，第一个要了女儿身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茶商……”
“不要说了，花月，不要说了……”青儿要说的话，梅兴林不敢听，也不敢知道。
青儿道：“女儿以为经年不见，父亲必然是要叙叙别情，听听女儿这几年是怎么过得呢。大姐姐回家时，不是和父亲、太太说了一晚上么？”
面对青儿的指责，梅兴林无力招架。一个失踪多年的庶女回来找他的太太报仇，已经杀了他的长子，这里面的是非对错，该如何明断，梅兴林理不清。
“花月，你大哥已经死了，你的仇可以说是报了，你还求什么呢？不如这样，我和太太认回你，放田力夫妻出府，再为他们置办些房产、田地，日后再为你寻一门好亲……”梅兴林说到这里，仿佛已经能看到青儿日后相夫教子，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一般。
青儿笑了，“父亲美意，女儿心领了，只是这罪魁祸首仍然逍遥法外。这样的人，老天容她，我却不能。就请父亲好好看戏吧，女儿且先告退了。”
青儿很难形容自己是抱着一种什么心情与梅兴林相认的，她也难以解释为什么要将自己杀了梅敬，还要杀梅云氏的事情说出来。欢欢喜喜的大年夜，因着青儿的摊牌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对于梅兴林，这个晚上恐怕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晚上了。青儿的出现，让他手足无措，梅敬死亡的真相，更让他惊恐，然而事实还不止这样，这个从地狱归来，要痛饮仇人鲜血的女儿，下一个要杀的，是他的发妻。对于梅兴林这个肆意妄为，没有责任感的人而言，很难让他凭感情去判断儿子，女儿，太太，姨娘谁对他更重要，他从没有去考量过这些。因为他这样的人太多，所以聪明的男子们造出了礼法为他们免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女儿不如儿子重要，姨娘不如太太重要，庶出不如嫡出重要，情爱不如家族重要。
不能让这个女儿毁掉梅家，独自挣扎了几天的梅兴林想通了这些后，豁然开朗。
“花月，父亲对不起你，你放心，你死之后父亲一定会去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