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自传 第二卷

作者 : 曾纪军

癸已年十二月初一

昨晚兴奋了一夜,直到后半夜才入睡,因为想到雀儿要是飞来吃食,那我又多了几个朋友。叽叽喳喳的叫声,对于我来说,就是听曲了;可是它们会不会来,如果不肯来,岂不枉费了我这般心意。

雪下得厚厚的,管家也嫌麻烦,不会来监督我,索性我就起床,管它什么念经、抄经的,抓了一把乱七八糟的五谷杂粮,仍然放在那块黑布上,依旧放在老地方,然后就躲在门后观看。

结果,既出乎我的预料,又在我的预料中,因为那几只雀儿不但来了,还多带了几只,是它们的父母、兄妹,还是朋友?雀儿都知道,有吃的,大家一起来享受。

真恨不得这厚厚的积雪多留几天,这些雀儿可以多陪我几天!

癸已年十二月初二

雀儿比我想像的聪明,接连几天,都按时找准地方,而且数量又增加了,我数一下,起码在10只以上吧!它们叽叽喳喳快乐地啄食着五谷杂粮,间或互相之间还啄啄对方的羽毛,那是它们表达它们的快乐的一种方式吧!

看着它们那欢乐的样子,我又有几分伤感。如果我是一个捕鸟的,此时这些雀儿肯定会轻易地就成为我的掌中之物——用一个大箕,用一根小竹竿撑着,竹箕下洒着五谷杂粮,小竹竿上拴一根长长的绳子,人躲在暗处,待小雀儿进竹箕下啄食,小雀儿不都如同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了么?

幸好我不是捕鸟之人,小雀儿可逃过这一劫,可小雀儿是不会懂这些的,饿了只要有吃的,哪怕是张网待捕,一样也要去!人不是常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吗!其实想来我们这些下人和那些穷人不是就像这些饿昏了的雀儿吗,那些大户人家、官府之人,不就像张网捕鸟之人吗。明知会被网捕上,可为了活命也得钻进他们的网,逃也逃不掉。

就像我,梦寐以求逃出张府,可是只是做梦,连雀儿也不如,雀儿有翅膀可以飞!可我的腿与脚,却如同废人,放我,也走不远!

癸已年十二月初九

到今天为止,雪已停下了三天,没有下雪,天也渐渐转暖,原来在此处觅食的雀儿有多少,连我都数不清了,不过这几天好像又慢慢地少起来。

今天我数了数,好像又只有十多只了。是不是有别的善心人,怕雀鸟饿死,也拿家里已不能吃的五谷杂粮来喂雀儿,所以就走了一些呢!

只要有吃的,饿不死这些可爱的雀儿就行了!

再过几天,雪化了,鸟儿就可以比较方便找到吃的了,但是雪融化了,也许我又会失去这些伴我渡过无奈孤寂日子的小朋友了,真是两难啊

癸已年十二月初十

从今天开始,积雪已经开始在融化,老王伯给我找来的那一袋五谷杂粮也不剩多少。因为前段时间,雀儿的队伍一度曾庞大到一群,有几十只之多。

后来雪停了,来的雀儿也慢慢少了,今天来的也就只有十多只了。

这十多只雀儿,可能是因为每天有了充足的食物,羽毛也就丰润起来,叽叽喳喳的叫声也不再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它们已经陪伴我10天了,这10天除了老王伯给我送斋饭外,能看见的活物就是这一群雀儿了,它们驱除了我的孤独与寂寞,甚至是恐惧。

因为,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被抛置在一间空屋里,除了茫茫的白雪,就是供奉的一大尊瓷观音,香炉、供桌、木鱼、佛帐,就是没有一样活物。人的嘴巴除了吃,就是说话,她说给谁听?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在这样的状态下,孤独的女孩子,除了恐惧、孤独、寂寞,还有什么?

就是这一群雀儿,让我还能体会到,我还活在世上,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我要感谢它们。

当积雪融化后,它们可以找到吃的,不一定非要来我这儿。何况那时,那忠心耿耿的管家,10天没来监督我,肯定会赶来监督我是否尽职尽责地做一个替身!到那时,雀儿也会惊走,也再不会来,我的短暂的快乐也就结束了。

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见了,小雀儿!

癸已年十二月十四

真的就如我想的,雪一化,管家就急匆匆地跑来督促我,看我是不是辜负了主人家的重托,忘了念经、敲木鱼、抄经。

等到那十多只伴随我半个月的雀儿照往常的时间,飞到固定的地方的上方,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平时熟悉的食物,只好叽叽喳喳叫着,表示疑问之后,就飞走了。

坐佛堂椅子念经的我,手里没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念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眼睛却通过打开的门往外看,而管家正背着手,朝雀儿飞来飞去的地方看着,直到看它们飞走了,才自言自语地说:“今儿个可邪门了,哪儿飞来这么多雀儿?这冷得冻死人的天,咋就没把它给冻死了呢?”可能他也猜不透,看我一本正经地进行着每日的功课,又有向主子汇报的内容,便满意地离开了。

我真的很恨他,虽然他不是主子,可肯定也是一个极不善良的人,主人家哪有那么明察秋毫,下人做错了事无关紧要,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人家也有条活路。可他偏这样,非要添油加醋告诉主子,还要煽风点火,直至这个人受到惩罚才罢休。要是他不这么多事,张府上下要少好多事。

不过,“张善人”当他是条听话的狗,我可不能得罪他,否则被狗咬了,真不划算。

癸已年十二月十六日

前几天的大雪,堆积在佛堂的屋顶上,这佛堂是由一幢年久失修的小木屋改建,到处都透着破败的迹像,那大雪堆多了,一根房梁已腐坏,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不知什么时候会断,一些小椽皮已压断,小青瓦从椽皮倾斜下来,雪没化,冻起不觉得,这雪一化,险象环生。

虽然椽皮断了的地方,没在我的床上方,可是积雪一化,这水嘀嗒嘀嗒地从瓦缝里滴下来,聚集多了,浸得佛堂里的地上阴凉阴凉的。

白天烧着炭火还不觉得那么冷,晚上没有红红的火,再加上有节奏的滴水声,睡在被里,被里也是湿湿的,老半天也暖不过来。如果明天有太阳,我要把这褥子、被子拿去晒晒,实在没有太阳,就放在火盆边烤吧!不然,冷得浸骨,怎么睡得着?不由想起小姐常念的一句诗:“罗衾不耐五更寒!”真是要身临其境才体会到它的真实感受。

我盖的被子,还是我10岁入张府时,小姐送给我的。当时模着很柔软,冬天盖着也还暖和,但现在都盖了8年了,棉絮模着硬硬的,盖着都没有暖意。要是小姐还在,她会送一床新棉给我的,可是如今我去向谁诉说?

如果管家明天再来,我向他要一床稻草的垫子,这不算什么高要求,也许他会答应,加上一床稻草垫子,挡挡寒气也好,看我的运气了!

癸已年十二月十八日

昨天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向管家提出,让人送一床稻草垫子来。管家满脸的不悦:“金莲哪!你不过是小姐的替身,老爷夫人要你到佛堂来带发修行,不少你的吃穿,你还不知足哪!当你真是小姐,要这要那!”但是想一下又说:“好吧!我先禀告了老爷,看老爷怎么安排。”

真是个护家的狗!我不过是要一床不值钱的稻草垫子,他也替他的主子心疼,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还要装着感谢地的样子,不然晚上我会冷得无法入睡的。

可是,我没想到,他居然带来一床厚厚的棉絮来,还拎着小姐冬天里常用的一个紫铜暖壶,就是可以加热水暖手用的。因为小铜手壶做工精致,小姐冬天不离手,可见是很喜欢的。

他一改往日的面容,居然满脸堆笑地说:“金莲哪,我可是在老爷面前帮你说了好多的好话!老爷发话说,你是小姐的替身,在佛堂带发修行也是为他女儿,不可怠慢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缺了、不好,让你先告诉我,尽量满足你,他有空也会来看你的。”

我才不相信管家会在“张善人”面前替我说什么好话,他不添油加醋地说别人坏话就不错了,就算他那天在行善,而“张善人”连女儿的祭日也不添香烧纸,我这个小丫头算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感兴趣?

管它呢,厚厚的棉絮,又轻又软,拿来盖,原来盖的,就垫作床垫,想这么多干什么。新棉絮,真的很温暖,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癸已年十二月二十日

今天“张善人”真的来看我!我也有好久没见他,大概有一年多吧!他还是红光满面,50多岁了,保养得脸上皱纹不多,伸出像女人一样白白胖胖的手,仍然是一付高高在上的样子,满面的威严。

他走进佛堂,我正一本正经地作着每日的功课,一边念经,一边敲木鱼。他进来,我也没停,装作全身贯注没见到他的样子。管家连忙搬来一张椅子,他坐下,对我说:“金莲,停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我装出一副才见到他的样子,忙施礼,说:“老爷,我这里只有白水,还是凉的,没有你要喝的龙井、碧螺春。”

“张善人”转过脸对管家说:“金莲跟着我女儿,也略知琴棋书画酒茶之美,送把好壶,再送点上好的茶叶,让她也喝茶,别喝凉水,带发修行也不是不准喝茶。”管家点头哈腰说:“是!是!下午我就去办!”

“张善人”转过脸我说:“金莲!我算一下,你到我们家快十年了吧!”

“八年了!”

“我和夫人、姐对你一向不错吧!”

“是的!”

“你替我女儿当替身,吃斋念佛,辛苦你了,以后有什么要求,告诉管家,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然后一呶嘴,管家就从随身带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件很漂亮的棉袄,是上好的绵缎,大红底上本色的花,非常耀眼,管家还讨好地说:“模模,这是老爷让人做的,里面是丝棉,不是棉花,又轻又软!你看,老爷多疼你!”

我只好上前去,用手试了一下,是真的,因为小姐穿的就是这种又轻又软的棉袄,穿在身上,下多大的雪都不怕。

“张善人”说:“穿上看看!”

我说:“老爷,这不大好吧!这是佛堂,太艳了!”

“张善人”骄横地说:“我说可以就行!”

管家又添上一句:“谁要多管闲事,打断他狗腿!”

我打了一个冷噤,忙把棉袄穿在身上给“张善人”看,他上上下下看了之后,满意地点点头,眼睛闪着光,嘴角似乎带着一股冷笑。

他和管家走了,我迷惑不解,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

一个小丫头,充其量是个替身,值得他这么做吗?

癸已年十月二十二日

自“张善人”送棉袄来后,我的情况就朝着好的方向在变。

首先,这年久失修的佛堂,从来没人过问,而今把那根虫蛀的梁换了,椽皮断了的也拆下来,换成新的;破瓦揭走了,补上新瓦,天上漏的问题解决了。其次,把破烂的窗子修补好,旧的烂的窗户纸扯丢了,糊上新的。这样窗户不漏风,屋子也就不那么冷,再就是运了比平时过冬多几倍的炭放在堆杂物的屋里。管家说:“老爷叫多烧几盆炭火驱除湿气。”

最让我高兴的是,管家真的送来一把陶壶、一包上好的龙井,我可以喝茶,不用喝凉水了。

这段时间,房顶不漏水,窗户不漏风,屋里又有熊熊炭火,身上有了丝棉袄,我真的觉得房间顿时温暖起来,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管家不失时机地说:“金莲哪!你如今过的是小姐一样的日子,全是因为老爷疼你,要是没有老爷,你还不是冻死饿死都没人理!”

我点点头。管家愈加来劲,“只要你什么都听老爷的,保管三年期到了,你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吃穿不愁,穿金戴银……”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连忙打断他:“我是他们家的丫环,我不听老爷、夫人的,我还会听谁的嘛!我又不认识一个外人!”

管家满意地说:“我就说金莲是个聪明的女圭女圭,晓得这些就好了!”

由于我在佛堂的条件得到改善,不像过去那么凄苦。真的缺什么告诉管家,他都会送上。送的斋饭也不像过去,尽是清汤寡水的萝卜、豆腐,令人见而生厌,斋饭的菜也有了香菇、竹笋、木耳、豆面筋,面食里也加了芝麻、香油,闻着就食欲大增,因而我的心情也大为好转起来。

甲午年三月初三

这个冬天应该是我在佛堂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因为到了今年的八月二十日,我就在佛堂带发修行满三年了,我也不必再过这种寂寞孤独的日子了!

春天不知不觉就到了,佛堂外的杨柳树也起了变化,光光的柳枝慢慢地绽出了米粒的新绿,周围的空气也不那么阴冷。

自从“张善人”时不时到佛堂来转后,管家也不再督促我念佛敲木鱼,抄经。有时我故意偷懒,装作念佛经时打瞌睡,他见到了,什么也不说,而是走到佛堂外,等我的“瞌睡”完了,伸个懒腰,他才进来,殷勤地问我:“金莲哪!你还要什么,缺什么!”

我忙说:“什么都有了,不缺什么!”

他居然知趣地走了。

他前脚一走,我索性什么也不做,坐在佛堂门口前发呆,我自己也不知想些什么。

今天清早,我又在佛堂前的石坎上坐着发呆,突然看见一对燕子绕着佛堂飞了几圈,没过多久,就见这两只燕子嘴里衔着东西飞了进来。

我突然意识到,燕子要在佛堂的梁上筑巢了!还真令人高兴,我记起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燕子是种很有灵性的鸟。它们筑巢前,要飞来飞去的选人家,要选那种又善良、又有福气的人家筑巢。如果选定了那一家,那它们以后会年年到这家去,把旧巢进行修补。它们筑巢后,就会下蛋孵化小燕子,燕子妈妈在鸟窝里一刻也不离开,等着小燕子出壳,那时全凭燕子爸爸到处去觅食。

我记得我们家房梁上,也曾有个燕子巢,也真的接着有几年春天,老燕子带着小燕子飞回来,不过好像是出事情的那年,春天没见燕子回来,我娘还盼了好多天,念好多天,还偷偷地淌过眼泪,后来还是舅舅说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妈妈才作罢。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会伤心,虽然我也喜欢机灵的小燕子,可它们不肯来我们家作客就算了,后来我娘和舅舅失踪,我被带进张府,我爹下落不明。我这才明白,燕子突然离开那家,是因为那家可能会有灾难,燕子那么有灵性,不愿看到人间灾难,所以离开,娘可能预知到什么,才会因为燕子不愿在家筑巢而伤心流泪。

而今,燕子到我住的佛堂筑巢,是不是意味着我从此以后会有好运气呢?

想到这儿,我不禁苦笑起来,怕是因为佛堂进行翻修。大梁、椽皮、青瓦都是新的,连我都闻得到梁与椽皮传出的木料的自然清香,不像过去散发的是死气、霉味。燕子勘查半天,当然觉得这儿很安全了。这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只不过,又有了新的朋友,值得高兴!

甲午年三月初五

接连这两天,我都看见这对燕子不辞辛苦地衔泥做窝,终于看见一个大碗形状的东西挂在佛堂的前梁上,看见它们在**巢时,互相用嘴帮对方慢慢梳理羽毛,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甲午年三月初六

我干脆问管家要了一小口袋小米,告诉他,燕子在佛堂前梁上做窝,是小姐的福气。我要这个粮食喂燕子,怕燕子吃食不够飞走。

管家居然乖乖地送上黄澄澄的上好小米,起码有十斤,我可以留住燕子了。

甲午年三月初八

今天看见燕子妈妈飞进那个大碗里,就没有再出来,我用一个小碗装上小米,泡上水,放在佛堂的台阶前,燕子真的有灵性,一下一下地衔着小米,然后飞上了房梁。

我听娘说,燕子妈妈孵小燕子不能太吵!于是等管家来,我就做出敲木鱼、念经的样子,他走,我就停了下来。

甲午年三月十五日

燕子妈妈飞进大碗也有好多天了,我还是每天泡一把小米在碗里,放在台阶上,然后看着燕子爸爸衔着飞到梁上,大概是喂给燕子妈妈吃吧。

我就这么看着,一看就是老半天。

甲午年三月三十日

今天我再抬头看燕巢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个碗状的边缘,多出四个小燕子的脑袋,燕子妈妈、燕子爸爸忙得一塌糊涂。燕子爸爸把衔来的东西先放进燕子妈妈的嘴里,燕子妈妈再放进小燕子的嘴。四只小燕子的嘴张得那么大,只见大嘴张得连燕子身子都看不见了。燕子爸爸除衔我泡的小米外,还到外面去衔虫子,而这4只小燕子像是填不饱似的。清晨就见燕子爸爸飞出飞进,直到傍晚,才见它挤进那个大碗里,莫非它不累吗?燕子妈妈不停地喂四只燕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把衔在嘴里的东西吞进肚里,我都看呆了!

我对着小燕子说:“燕子啊!你们长大了,懂得孝敬你们的父母吗?老燕子飞不动觅食时,你们会不会把找到的食物送进爹娘的嘴里,就像今天爹娘喂你们一样?”

不过我知道,它们是鸟,不是人,不会懂得这些的。[]

看见小燕子有爹妈的呵护,不由得想起我自己,10岁前,我的爹娘也是像这对老燕子那样辛苦地养育我,那时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想要什么,爹娘会尽量地满足我。而今我不知道我爹娘是否还存活于世,如果他们在世,我一定会孝敬他们。我不知道,究竟我是张府的管家接来的,还是被他们强抢来的?他们一定知道,不过没有人敢说。

曾经有几次,没人时,我问过女乃妈,女乃妈闪闪烁烁,嗫嚅半天,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她多少是知道一点内情的,看来她也是不敢说,我勉强她也会害她。

就这样,我的父母是否仍存于世,对于我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了!

甲午年五月初五

今天是端午节,因为“张善人”的态度变了,所以我的斋饭也大大丰富起来,今天的斋饭,降了有香菇炒白菜心、豆腐炒芹菜,还有粉皮拌皮蛋、腐皮炒木耳,四样小菜,色香味俱全,另带一只咸鸭蛋与一串素粽子,两个红枣,两个喜沙,两个莲子,老远就有一股粽叶的清香。

我边吃粽子,边抬头看燕子,咦!没想到今天,老燕子在教小燕子觅食、飞翔。四只小燕子站在佛堂边的柳枝上,黑色的燕子,金黄色的柳条,长长的绿柳叶,煞是好看!

我好像听懂鸟语似的,燕子妈妈啾啾地告诉小燕子:“别怕,一个个来,爹娘都在这儿看着你们!”小燕子一只一只地穿梭式的飞,开始不熟练,他们也不灰心,一次一次重来。燕子爸爸教累了,燕子妈妈又上去教。

连鸟都知道教小鸟要怎样觅食,怎样飞翔,怎样躲过天敌的伤害,如果我能有做母亲的那一天,我除了教自己的儿女做个好人外,首先也要教他们怎样求生,怎样躲过别人对他们的伤害。从小我的母亲很疼我,可一样要我认字、念书,教我做针线、绣花、剪窗花。

我可以骄傲地说:凭我的一手好针线活,我也能养活自己。

可是越接近三年期约满的日子,我就越是害怕“张善人”会不履行他对我的约定,我就是有些隐忧,但又说不出他最近的举止有什么地方不对,是有些过分的好,可是,他要是对我刻薄,虐待我,是不是就不好呢?我头都想疼了,也得不出结果。我又没有什么人可商量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甲午年六月初六

我在张府的佛堂带发修行快三年了!前两年佛堂的条件又差,送来的斋饭经常是半生不熟,菜是清汤寡水,我常常饿得半夜睡不着,那时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后来的大半年,“张善人”去看我,我的斋饭味道好了,也时常送来一些精巧的素点心,晚上实在饿了,也有吃的,不会再饿肚子。房屋、窗子都修整过了,又有炭火,冬天也不会冷得睡不着。总之,后来的半年,我自己都觉得日子好过了,也过得快了,这不,今天这都满19岁了!

不过,除了小姐,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一个下人,生日又怎么样,丫头长大了可以多做事,再大了,随便配一个男人嫁出去,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就看她的造化。

每年的生日,除了伤感与哀痛,我没有什么可以替自己高兴和祝贺的。

甲午年七月初七

三年前,小姐在深夜在后花园里,摆上香炉,向天祈祷,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可是满脸都是甜蜜蜜的笑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绝不会是为那个所谓的未来夫君高小混祈福的,但是又不清楚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后来在佛堂带发修行时,人慢慢长大,也有时间把过去发生的枝枝蔓蔓的细节串在一起,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小姐念念不忘的那个郎君就是,她曾在小树林遇见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公子。可是她的意中人绝不会知道,那个只见了他一面的美丽端庄的小姐,会把他当作是自己一生不变的如意郎君,为他绣了那么一幅美妙绝伦的被面,甚至为了他而保住自己的清白,不惜在如花美眷的年龄离开人世;甚至把对他的爱的这个秘密也带进坟墓,没有谁知道小姐的心事。而今我的结论也不是小姐亲口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猜想的。

这样的爱是不是太凄美了?人世间是不会太多的。即使牛郎织女这样天上的神仙,犯了天条,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还大发慈悲,让喜鹊搭桥,允许他们夫妻二人每年见上一面。可小姐,谁会给她机会,连她亲生父亲都会那么绝情,所以小姐也不能留在人世间。

那么我自己呢,哀叹小姐的不幸,而自己就更不幸了,小姐的痛苦,在于她追求的是太完美、人世间不存在的东西,她是仙女下凡,理当回到天上。而我是个俗物,是人家的婢女,我没有资格,更没有可能去追求美的东西,我的“牛郎”在哪里呢?我这辈子会不会有一个心目中真正的“牛郎”而我又会不会像织女那样,为了自己的“牛郎”甘愿触犯天条而受苦,也宁愿过着每年只有一次见面机会的日子。

我想,我是凡人,大概是受不了那种刻骨相思的。

甲午年八月初一

今天“张善人”又到佛堂来看我,他问我:“金莲,三年的期限就要到了,想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了吗?如果你不想离开我们张府,我可以另行安排,不过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由于“张善人”最近的行动怪异,我从奇怪而转向有几分害怕,却又不敢说,也不得早点离开他们家。于是我也只好假装恭敬地说:“老爷夫人对我这么好,我想我在老爷家也习惯了,外面的人肯定不会这样对我,我也舍不得老爷夫人,我就留在府里,侍候老爷、夫人一辈子!”

“张善人”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要是夫人向你问起,你期限满了要去哪里时,你也这样回答夫人,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好生奇怪,我的回答有这么重要吗?能决定我的命运吗?这下我后悔刚才言不由衷的回答。我下决心一定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夫人。

甲午年八月十五日

这几天,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盘算着怎样向夫人说我的想法。翻来复去,也想出一些临时回复的办法。

我知道,今天是小姐三周年的祭日。去年、前年的今天,夫人都到佛堂来拜祭,上几柱香,烧些冥纸,而女乃娘还要另带一竹篮的冥器焚化,今年肯定也会如此。

今年我要诚心诚意地为小姐念经超度,再不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了”!因为今年的八月三十号以后,我就不再在此被强迫作替身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今后也没有再在这种正式的地方为小姐念经超度的机会了!小姐在世时,对我那么好,又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也该为她做做我能做的事,记得小时候,父亲经经常告诉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打定主意,今天我比平时还早起来,很虔诚地念经,一板一眼地、有节奏地敲着木鱼,等着夫人和女乃娘的到来。

说实话,我是去年的今天见过夫人,匆匆一别,又是一年。而女乃娘是过年时见过,也有半年多没见,所以能看见她们,我心中也是很高兴的。

到时候,女乃娘扶着夫人果然来了。夫人也像前两年一样,上香,烧纸,抛洒一大把眼泪,完了,却没有走。抬椅子过来让夫人坐下后,女乃娘说:“金莲别念了,夫人有话要问你。”

我低头站在夫人面前。我知道夫人是名门望族之后,一副端庄、不苟言笑的样子,她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小姐就很像她母亲,虽然长得很美,但也是凛然不可亲近的样子。我们府里的丫环,还包括小姐的几个丫环,都有些怕夫人,说真的,我虽是小姐的贴身丫环,知道小姐的冷若冰霜只不过是她保护自己的武器,我不怕,但我却怕夫人。再说到张府这么多年,也没正经与夫人正面对过几句话。

夫人说:“金莲,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我便听话地抬起头来。

夫人叹口气对女乃娘说:“唉!女大十八变!金莲这丫头出落得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要是换身好衣裳,还真有几分标致!”

女乃娘说:“夫人说的是!不过大半年前我来过,那时金莲可不像这般滋润!脸色不好,穿的又是破旧的僧袍,倒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今天换了件特制的衣服,显得出身段。我也听说饮食上不像过去,汤水保养,水色也就出来,难怪。”说到这儿,看了看夫人,马上止住了。

我不知道她们对话的真正意思,不过我知道夫人一定要问我从佛堂出来后的打算,所以我静静地站着等待机会。

夫人说:“金莲哪,我知道我女儿在丫环中与你最合得来,再说你为她转世投胎找个好人家,当了三年替身,也算对得起她。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会尽量满足你的。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想留在我们府里?”

我想机会来了,赶快争取夫人的同情和支持,才有机会离开这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地方。

于是我跪在夫人面前,流着泪说:“夫人,您看我都19岁了,都成老姑娘了!我想你和老爷答应过我,三年替身满了,就让我出府,夫人,您就发发慈悲,帮我选个平常人家嫁了吧!我不求这个人家是否有钱,我只要人品好,年岁相当,那就算我没有白白替小姐当了这三年替身了!请夫人成全我吧!我在这儿磕头了!”我真的磕头了三个头。

夫人说:“金莲,不要跪了,我会尽我的力量帮你!”转头对女乃娘说:“这丫跟了我女儿几年,多少有几分像我女儿,我就知道她不会贪图荣华富贵的。看在我女儿的份上,我也要帮帮她。”

女乃娘说:“唉,这丫头命苦,还不知她逃得过这一劫不!看她自己的主意吧!要是夫人尽心尽力也帮不了她,那也是天意了,只有听天由命吧。”

夫人女乃娘走了,我仍呆呆站在那儿,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又有什么厄运要降在我头上,老爷夫人的话含含糊糊,是不是要悔约,不让离开张府,不让我嫁出去,据我所知,张府还没有把丫头留成老姑娘不让嫁的先例,那么又是什么意思呢?

甲午年八月十六日

今天我自己都觉得神思恍惚,老是在想着“张善人”和张夫人的话。总之,我觉得他们的话里总隐藏着对我不利的秘密,可总又想不通到底是个什么秘密,就像是个纸糊的灯笼,可总也捅不破这层纸。

总之,不要出什么意外了吧,我受的苦难已经够了,还要让我受折磨,我快受不住了!

甲午年八月十七日

总管这两天对我的态度出奇地好,我觉得他是在有意讨好我、迎合我,这是为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小丫环,又不是主子,像他那种势利眼,才不会白费力气,去做一件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突然,“主子”这个字眼像雷鸣电闪那样划过我这几天混沌的头脑,所有不清楚的地方都清楚了,“张善人”及夫人断断续续的话联成了一个清楚的事实。

这“张善人”是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啊,想想吧,这半年,修整佛堂,改善我的居住环境,改善我的饮食,甚至为我订做合身的华贵的衣服,跟本就不是丫环穿的那种,他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好?还多次跟我说:“只要一切听他的安排,一切都会很好。”

是了,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了,难怪夫人说了那些话,女乃娘说哪些话,看来“张善人”是早有安排,我这个傻瓜,居然不知道!不过夫人说过要帮我,那我就要想方设法让夫人帮我。因为“张善人”之所以有今天的财富,一半是夫人娘家的力量,夫人娘家可是京城里的望族,他是不敢与夫人彻底翻脸的。如果夫人不同意他娶我,那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想到这儿,才放下心来!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甲午年八月三十日

今天按规定,是我出佛堂的日子,我有权利向“张善人”和夫人提出结束带发修行的日子,离开佛堂,甚至离开张府。

大清早,我就起来,高兴地收拾着我的衣物,一收拾还真的吓了一跳。进佛堂时,一个小包袱,就装完了我的随身衣物,而今要四、五个包袱才装得完我一年四季的衣物及“张善人”断断续续送的一些小饰品。

正收拾着,“张善人”就闯进来。我只得把小炭炉煽大,烧水、泡茶、端茶。做这些事,老感觉“张善人”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走到哪儿,眼睛就盯到哪儿,我觉得我的背脊开始冒冷汗了。

我把泡好的茶和茶壶、茶杯放在茶盘里,放在“张善人”旁边的茶几上,便低着头,听从他的吩咐。“张善人”从茶盘中拿着茶杯,没有喝,而是打量着我,说:“嗯!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

我心里一震,从来没听人说过,“张善人”会认得我娘?他怎么会认识我娘?我娘从来不逛街,不到处走动。据我所知,我娘除了我爹,认识的男人就只有舅舅和邻居的几个伯伯叔叔。

我追问“老爷,您认识我娘?”

“认识、认识!”“哪儿认识的?”

好像“张善人”也有了几分警觉,他岔开说:“金莲,三年期满了,你可以出佛堂了,你想去哪儿?”

“我,我想我自己该……”

没等我说完,“张善人”说:“是不是想嫁人?”

“我还不知道会嫁给谁?”

“想不想嫁到我们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包你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吃的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

我抬起头说:“金莲怕没有这个命!”

正说着,“张善人”就拉起我的手,把我往他怀里拉,“我说你有这个命,你就有这个命!你肯嫁给我,替我张家续上香火,那么除了夫人,你就是姨太太里地位最高的。答应我吧!我都想你几年了!”说着就想亲我。

我早有防备,此时便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推开他。他楞住了,想不到会有下人敢反抗,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趁此我就拼命跑,一直向夫人的卧房跑去。

此时,夫人已经起床了,丫环正在服侍着,有的递帕子,有的端铜盆,女乃娘正拿着梳子,准备帮夫人梳头。

看我跑得气喘吁吁的,夫人竟然毫不见怪的样子,任凭我就这么跑入房中。

等着“张善人”回过神来,追到夫人房里时,夫人早把下人,连同小姐的女乃娘都支走了,夫人房中就只剩我们三人。

“张善人”和夫人对坐在两张椅子上,我紧紧地靠着夫人站着,仿佛夫人就是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张夫人指着“张善人”说:“老东西!从你让她进佛堂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在打她的主意!她是我们女儿的贴身丫环,我们把她从小养大,她也就和我们女儿差不多!她为我们女儿,当了三年替身,青春年少就每天与木鱼青灯为伴。人家也替我们还了女儿债,你忍心让她做你的第五房小妾吗?”

“张善人”理直气壮地说:“夫人,怪就要怪你的肚子不争气,你只给我生了个女儿,还不争气。出嫁那天就血尽,害我多花了多少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不是要我们张家绝后你才高兴?”

不能生儿子,这是张夫人的痛处。女人不能替男人生儿子,就是七出罪,男人可以以此休掉女人。因为不能断了男人家的香火,只要这个男人家有钱,他尽可以以此为由,不断地讨小,天经地义。

夫人的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顶撞起来:“这么多年,我并没有阻止你啊!你接二连三讨了四房小妾,不也是连蛋都没有下一个吗?”

“张善人”得意的说:“这次不一样,我算命时,算命先生说,我讨的第五房小妾,一定会接二连三为我们家生三个儿子!你想,金莲又聪明又听话,从小被我们养大,底细是一清二楚,不比在外面讨的。何况金莲是府中丫环,家里又没有人来要聘礼,礼金我们都可以省一大笔!娶金莲是很划算的。”

这些话是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反复权衡后说出来的,张夫人虽是名门望族之后,她也不敢承担让张家“绝后”这样的罪名,何况“张善人”是盘算已久的,可不会轻易更改的。

张夫人无奈,只好说:“那就问问金莲吧!只要她同意,我也没有什么可讲的。你会精打细算,省下礼金,那是你想的,我可没这么想!”转过脸问我:“金莲,这里没有外人,你给我说实话,你愿不愿意做老爷的第五房小妾?”

当听到“张善人”娶我的如意的打算,甚至当着我面说到,娶我可以为他省下礼金时,我彻底看穿了这个只认钱,不要亲情的禽兽,夫人这棵大树不能让我乘凉,我就只有自己当棵大树,立起来。我挺直腰,态度十分坚决:“夫人,金莲不愿在张府,请照约定替我找户人家嫁了吧!”

夫人想了一下就对“张善人”说:“刚从佛堂出来,还没习惯外边的生活,给她一点时间考虑吧。”

“张善人”一改往日的嘴脸,面露凶光的说:“真是有其母就有其女!好了,就照夫人的意思,让你好好想想,要是你硬要嫁到外面吗,我一定会精心挑选,给你找个好人家,替你找个你再也满意不过的,哼!”

还是夫人好,前后都是她在打圆场,让我有个转圜的余地。

今天发生的事,让我一下子接受不过来,我得把头绪整理整理,许多事都让我够疑惑的了。

甲午年九月初九

今天是重阳节,秋高气爽,张府的“张善人”及夫人,四个小妾乖车登高望远,玩耍散心去了。

这几天管家给我单独安排了一间不太大的房间,按照老爷的吩咐,让我好好想,肯不肯给老爷做第五房小妾。因为身分不明,管家也不敢让我如同丫环一样做事,于是这几天的日子,竟是我到张府后最轻闲最轻松的日子。

我在房间里,没人打扰,我便开始一一解开心中疑团,“张善人”说到我娘,有几句话,一是我长得像我娘,那么他一定见到过我娘。可是我知道,我娘是个温良贤淑的女子,每日里教我读书识字,做针线,剪窗花,10岁时我就能裁剪衣服,绣的花更是栩栩如生。不然也不会当小姐的贴身丫环,专门替小姐做衣服、鞋袜。我娘基本上不逛街,更不认识陌生的男人,她除了爹,就只认识舅舅,邻居的几个叔叔、伯伯。怎么会认识“张善人”?二是说“有其母就有其女”,那么“张善人”不仅认识我娘,而且知道我娘的秉性,那是哪儿知道的!

我10岁那年家中发生变故,我被管家塞进轿子时,爹已被打得满身是血,遍体鳞伤,倒在地下,那一幕时常在我梦中出现,而我也时常从这个恶梦中惊醒。是了,我慢慢地回忆,当时,管家向我爹要我娘,我爹一说死了,就遭到毒打。而头天爹爹与舅舅我娘在小声说什么,第二天舅舅与我娘同时不在,所以管家找不到我娘。那管家自是听了“张善人”的差遣去接我娘,没能让“张善人”如愿,——人不见了!就像“张善人”逼我给他做妾,我坚决不服从,自是应了“有其母就有其女了”!

除了细节我实在琢磨想像不出来外,总的情况就是:爹被打、娘失踪与这个“张善人”一定有紧密的关系,我的家破人亡,一定是“张善人”设计的,他一定是我不共戴天的的仇人。

哼!我恨死了他,我难道还会和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吗?我就不答应!看他把我怎么样!

甲午年十一月二十八

没想到从佛堂出来又是几个月了,因为我慢慢地猜到“张善人”是让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便打定主意,任他再施什么手段,我也是不肯放松,我不能做有辱爹娘之事!

这样,我就被派去与干粗使活的丫头住在一起,小小的一间房,塞进4个人,每人就只有一张床的活动地方,房子没有光线,房内阴暗潮湿!

从我到了张府开始至今,从来没有干过粗活,做小姐贴身丫环,只服侍小姐,做做针线活,陪小姐写诗、画画,在园里四处游逛。小姐弹琴,我焚香;小姐写诗画,我磨墨。在佛堂作替身的三年,就是念经、敲木鱼、抄经,精神负担重,但身体没有吃苦头。

而今,管家奉了“张善人”的命令,尽可能地折磨我。一会儿要我去厨房洗菜,一会儿要我烧火,一下子说柴不够要我去砍柴。

我知道“张善人”诡计多端,他根本对女儿没有骨肉之情,却假装一副慈父的样子,让我去给他女儿当替身。想我青春年少,豆蔻年华,怎么受得了那种孤独寂寞;更加上前两年物质匮乏,饮食粗糙,已是受不了,后来半年多,在各方面给我物质上一定的享受,让我懂得听了“张善人”的话就有好处,只要肯听他的安排,我就可以彻底抛弃孤独、寂寞、贫困,跨进“主子”的行列,可以从“地狱”到天堂。

可惜,他精心策划的计谋没有成功,枉费了他三年的功夫,如今就改成**折磨,看我是否能受得住这般下人的生活,受不了,自然也要折返回去,求他收我做小了。

哼!他错看我了,为了不知其下落的父母,我也要拼到底!

一方面,管家指使着我做粗重活;另一方面,管家又时常劝我“金莲,看你外表是个聪明人,你怎么这么傻?做妾,是半个主子,你肯答应,那就是人家服侍你喽!哪辈子修来当张府的妾,日子多舒服,你又不是没看到,那几个姨太太过的是什么日子,夏打扇,冬暖炉!做丫头的能那样么?老爷说过,只要你答应,再替他张家续上香火,那你比那几房姨太太都大,那张府谁不巴结你?你看你,才干几天粗活,手都赶得上老太婆那么粗了……”

他唠唠叨叨地,我不理睬他,砍着柴,一块柴飞来打在他脚上,他冒火了:“好你个潘金莲,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要砍柴,把那一挑衣服洗干净!”

他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挑衣服,也不知什么地方、什么人穿的,油腻腻的,一股怪味,塞给我。

今天可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按常例,今天是迟早要下雪,这么冷让我去洗这么多衣服,摆明是折磨我,逼我就范,他还故意让其他干活的去烤火。“烤火!烤火!这么冷!金莲就是当丫环的命,让她当主子她不干,替她担心什么,我可告诉你,这衣服不洗完,晚饭你就别吃了!”

我踉踉跄跄挑着塞满两只桶的脏衣服,孤身一个到井边,天上飘着雪花,我流着泪,用一根小棒槌槌打着脏衣,一槌槌打在衣服上,黑色的污水顺着井边的青石板流下来。我心里咒骂着“张善人”,一槌槌想像着打在“张善人”身上。这才慢慢地解了恨,最后冻红了双脚,双手也开了裂口,才把衣服清洗完,送到冬天晾衣服的房里用竹竿穿好、晾起。

我这才慢慢地挪到厨房里,想找一点可以充饥的食品,我又冷又饿,已经快走不动了。

厨房里还有几个人在厨下烤火,一个厨师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大碗热腾腾的切面,说“金莲快吃吧,饿坏了吧!”我又流下眼泪,什么也顾不得。挤到火边坐着,烤烤已经麻木的双腿和脚。

热腾腾的切面下还藏着两个荷包蛋,吃完后,我身上也暖和起来,围在火边的几个下人七嘴八舌地说:“唉,孤儿真可怜,被人欺侮,也没有人帮忙,这丫头倒是硬气,不过也不知到底能硬多久。那个势利眼管家有的是办法收拾她!”另一个不解地问:”金莲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张府就有好多人争着做小妾,当了小妾,就是半个主子,哪会吃这么多的苦?”

我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呀?我能告诉他们,“张善人”十有八、九就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吗?

我回到了四个粗使丫头共居一室的房里,房里充斥着一股怪味,夹杂着汗味。我咬着牙挺着,不管再有什么艰险,我也不可以放口,绝不与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

甲午年十月三十日

今年是大年三十,管家仍不饶过我,因为要做很多的菜,烧火的人不够,误了祭祖的时辰就不吉利了。管家幸灾乐祸地说:“金莲哪!我知道你能干得很,去烧火吧!那儿挺暖和的,比洗菜强!”

我负责一口炒菜的炉,要求火要大。于是我开始把柴塞进灶眼里。柴有些湿,入进灶里;光见冒烟,没有火苗,一会儿就熏得我直掉眼泪。我赶紧拿一个吹火筒拼命吹,没想到炭灰吹起来,抛在脸上、眼里,我又拿脏手揩脸和眼睛,我能想像我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花脸”、“黑炭头”了。忽然想起小时候娘做饭时常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

定是我塞的柴太多了,空气不能流通,所以就只有烟,没有火,我试着抽了两根大点的柴出来,把灶边已进烤干了的小柴棒加在灶里,火真的燃起来,我才把有点湿的柴塞进去。常说:湿柴怕猛火,这下熊熊烧起来,炒菜师傅说“火够大了,就这样行了!”

我很自豪,只要不怕吃苦受累,什么事我干不了?我慢慢地匀着往里加。

好像菜也炒得差不多,想来也是够晚的了,我们这些打杂的也快歇下来了,我抽出带在身上的帕子正准备擦脸、擦汗,忽然管家来对我说:“老爷在厨房门口等你,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要想清楚才好!”

我到了厨房门口,喝得醉醺醺的“张善人”说:“金莲,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答应不答应做我第五房小妾?”

我没有擦脸,肯定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又是炭,脸又烤得通红,加上一对仇恨的眼神,样子一定很可怕,听到我回答“宁死不从”时,从来以镇定闻名的“张善人”,竟然后退了两步,似乎酒都被吓醒了!他盯着我,我也毫不躲避,也盯着他,目不转睛,我想,坏事做多了,总是尽虚吧,也许是认为真的让我与他同床共枕,对他不利吧!他居然避开我的仇视的目光,不声不响地走了!

唯主子之命是从的管家,也没趣地走了!

乙未年正月初三

自三十晚上发生那件事后,管家大概没听见“张善人”的差遣,居然没有再来折腾我。

我与其他几个粗使丫头一样,一般地干活,一般地吃饭,一般地休息。我还觉得这也没有什么,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的饮食比过去好多了,也不再挑食,什么都能吞得下。

人哪,真是怪,只要下定决心,好像吃什么苦都吃得下,条件再差,也受得了!

不过我想,那“张善人”不会这样就放过我吧!会不会又出什么样的损招来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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