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自传 第四卷

作者 : 曾纪军

丙申年二月初二

自从正月十五看花灯回来后,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武大郎又陷进另一场灾难中;不断有人来骚扰我们。因为那群浪荡子弟在街上对我污言秽语,没有人敢站出来为我说话,且又知道我的丈夫武大郎是出了名的懦弱之人,于是到我们家骚扰,便成为他们寻乐的新法子。

今天一大早,做好炊饼还未出门的武大郎,正在收拾提子,就听见门口几个人大声叫着:“武大郎你出来!”

武大郎开门一看,就是几个衣着光鲜、油头粉面、二十左右的小青年,一看就是那种家境殷实、父母宠爱、本人又不学无术之人。几个小年轻人说:“你就是武大郎!”“我就是,各位有什么事找我?”说着就进了院门,在院子里站着!

我在屋子里听到他们在叽叽喳喳:“你改行吧!不用做什么炊饼了!”“我只会做炊饼,别的我干不了!”“你不是有个漂亮娘子吗?干脆叫她每天陪我们玩玩乐乐、吃吃喝喝,你只消帮我们买酒、做菜,侍候好我们,我们保管你赚的是几倍卖炊饼的钱!”

武大郎气得发抖,却不知怎么才好。

元宵节晚上我窝了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泄,看着这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我能指望他做什么呢?我只有靠我自己了。我把武大郎挑炊饼的扁担拿在手里,平静地走到院门口,高举扁担:“哪来的几只野狗,到这来乱吼乱叫?滚不滚,不滚,我要你们头上开花!”

那几个小流氓没见过这阵势,忙从院子里屁滚尿流地逃到院门口,我连忙关上院门,连顶门的大门栓大杠子全用上。武大郎却呆在院子里,一声不作,我想关上门总是安全些,毕竟他们不是强盗,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做过分之事。

一会儿,那几个小年轻人回过神来,非但不怒,反而嘻嘻哈哈地说:“这俏娘子发火,比不发火更俏,真好玩!小娘子今天发怒,明天我们再来!”然后就听见笑声渐渐远去!

武大郎看见这阵势,哪儿还敢卖炊饼。只得把炊饼留点,送一部分给左邻右舍,然后把门关得紧紧的。

可是,明天他们再来又怎么办?

丙申年二月初十

接连几天,边帮泼皮无赖就像在衙门里点卯,准时得很,见我们紧闭院门,便在院门外大声地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我们任凭他们在外大声喧哗,只是不作一声!

这下,我想起我外公的英明!他知道我娘生得太美,犹如一枝雪谷幽兰,唯恐堕入尺尘,糟塌了这个幽兰,所以他不让我娘轻易与陌生人见面,更不让她上街抛头露面,就是为了免生事端。他知道,他的得意弟子葛秀才,人品才学都是上上品,而且与我娘是青梅竹马,心意相通。从外貌到内心,都让人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太了解这个社会,葛秀才家太穷,他的好人才、好人品,帮不了他当官、发财。而且葛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今后的前途,也只可能是当一个清贫的仅仅是饿不死的私塾先生,他保护不了我娘。而我爹潘石山虽然不识字,家境却过得去,人品也像葛秀才那样是上上品。更重要的是,我爹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且为人十分本分,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这样的人才放心。所以外公选择了我爹做他的女婿,而放弃了葛秀才。这样,我们家才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

我外公算得上深谋远虑了,可是也只保我们一家三口过了十年的太平日子。仅仅是因为我娘去庙里进香,就被“张善人”看中,施下毒计,从此让我们家家破人亡!爹爹至今尸骨无存,娘也因自责而郁郁而终,而我也一直噩运不断!

唉!也怪我那天偏要去看那元宵灯会,看没有好好地看,却给自己惹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可这能怪我吗?想去看看久已想往的花灯,不过是一个人的普通愿望,并不是过分的奢求,连这样普通的小事,都会惹来麻烦;唉!都怪武大郎没出息,遇到样的事,只知道躲,不能挺身而出保护我,这样的丈夫有什么用?

为什么总说“红颜祸水”?

女人美丽,就成了天生有罪?

这不过是世上的男人为自己做的坏事找借口!

女人长得美,不就像名贵的花卉上开的花儿,她应该得到男人的呵护,让她长在枝头,每日沐浴阳光雨露,浇水灌溉,花朵更加鲜艳,放出奇光异彩!

可他们这些男人,却把花从枝头摘下,放在鼻下闻闻,然后揉碎、丢弃,毫不可惜地踏上几脚!这就是美人的命么?

丙申年二月十五日

从正月十五看花灯至今,已有一月。模清这群浪子是每日清晨至此,闹上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散去。我也只得让武大郎每日少蒸些炊饼,待这伙浪子散后,再去卖炊饼。

精神上的折磨是痛苦的,我觉得我差不多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只是诉求天降神兵救我于苦难之中。

没想到,听院外的人声,似乎又多加了几个,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是陌生的,大概是今天新加入的。

这个人说:“这武大郎何德何能,竟然娶得如此美貌女子!”

“大哥!小弟打探得清清楚楚,这小妇人是本县有名的‘张善人‘家的丫环。‘张善人’的女儿出嫁当天得急病死了,这小妇人还做了小姐的替身,带发修行在家庙里当了三年姑子‘张善人’是倒赔嫁奁放她出来的!”

“什么,‘张善人’那王八蛋,只有进哪有出的,倒赔嫁奁,怕是武大郎当的活王八吧!”

听到外面的言语,我除了垂泪,再无法可施!

更可怕的是那粗声大气之人,居然煽动那其余的浪子,“兄弟们,今天咱们就破门而入,就叫这小娘子赔咱们兄弟喝酒说笑,那‘张善人’王八蛋都能沾醒,咱们不过叫她陪吃陪喝,算什么?”

我已把平时做针线的剪刀拿在手里,如果他们胆敢破门而入,我就结果自己,大不了一死,免得受污辱!

正在危急之时,听得隔壁的张老汉,手拄一拐杖出来,一看其中有一个熟识的:“李小哥,你过来!”

这张老汉,听说年轻时也是一个好打抱不平、武艺超群的好汉,现老了体弱多病,孤身一人,住在武大郎家旁边的一个破落小院里,“好汉不提当年勇”,平时也不大多说话。武大郎平时里也时常送些吃的与他。此时是看不下去了,便出来应付这帮浪子。

其中一个小年轻人过去:“张爷,什么事?”

“你们哪一个知道武大郎有兄弟?”“我们不知道!”

“武大郎有个胞弟叫武二郎,身长七尽有余,一身好功夫,兼之力大过人!”

“啊!这个人听说过!”这粗声大气之人说:“武二郎!知道此人也是一条好汉!前些年,为打抱不平,与衙门里的捕快发生争斗,两拳把那捕快打倒在地,以为打死了人,跑出去避祸去了!”

“那是武二郎怕吃官司,如今已经知道人没有死,那捕快也不再追究,他带信来说,他这不久就要赶回来!你们不怕死的就砸破院门进去,不过,到时候,看你们的头硬,还是武二郎的拳头硬!”

那粗声大气之人说:“老大!你看我们又不知武二郎是武大郎的胞弟,多有得罪!既然如此,请老丈在武二郎回来之时,多多美言,我这帮兄弟,我自会多加管束,不会再来骚扰武大郎!”

一声呼叫,这狐群狗党作鸟兽散!

我连忙开门,请张老汉屋里坐,并谢谢他今天替我们化解了一场灾难!张老汉坐着,喝着我泡好玉兰香片,微笑着说:“这哪里是老汉的功劳!武大郎确实有这么一个胞弟,在清河县也是数得着的好汉!大郎没有告诉你么?要是他在,这帮下三滥的东西,哪敢这样污言秽语侮辱娘子?”

武大郎连忙递上几个炊饼送给张老汉做午饭,张老汉提着炊饼,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我盯着武大郎问他:“我怎么就不知道你还有个胞弟?”

武大郎说:“我是有个兄弟,可是个了得之人!”

我心中有气,抢白他说:“就你这样?你那兄弟怕也好不了!你为什么瞒着我!”

武大郎嘟嘟嚷嚷地:“我那兄弟打人打错,以为打死人,怕吃官司,一走就是一年多,音讯全无。人又不在这里,我给你说也是白说;我那兄弟是身长七尺有余,相貌堂堂,站在那儿跺跺脚,地上都要起个坑!他在时,哪有人敢对我说三道四!”

我似不信的样子,武大郎说:“我就知道你不信,我没有告诉你就是这个原因。张老汉说的你信不信?”

我是第一次听见武大郎还有个胞弟,且这么了得个人。张老汉口里说出武二郎的大名,使得满口下流话的浪子们居然客客气气请张老汉多多美言,前倨而后恭的样子实在令人不齿!而且武二郎的名头居然让这伙地痞流氓闻风丧胆,保证再不前来骚扰。

我是第一次听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伟男子,这样的好汉,不是凭金钱与权势,而是凭自己的名气,就能吓退一伙地痞流氓,而这样的伟男人,竟然与自己成了一家人!真让人高兴;明知张老汉的话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我却宁愿是真的,那就是“武二郎不日即将回来看哥嫂!”但愿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丙申年三月初三

自从张老汉帮我们吓退了那帮地痞流氓后,我们的小院又恢复了平静。我时时在想,多亏了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二弟,提到他的名头,居然会有这样的效应,那他真是我们的保护神了!

为了挽回前段时间的损失,武大郎每天多做两扇炊饼,清早出门,天黑尽了卖完炊饼才回来。

今天,又是我一个人站在这充满烟熏火燎味的小院里发呆,我知道,今天又是三月初三,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一年有这么一天,可以在蓝天白云下,绿柳红花里,青溪小河旁,领略一下男女之间那种甜蜜、朦胧,说不清,道不明,初次的异性之恋。被关在深宅大院的小姐、少妇,也可以去踏青,呼吸一下野外清新自由的空,说话大声,笑声喧哗,也没有人骂她们不守妇道,因为一年只有这么一天!

可是,我是没有这个幸运和资格的!因为正月十五看灯会及其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使我余悸未了!如果没有仗义的张老汉智退无赖,老凭我一个弱女子,再加上一个更不济事的武大郎,我们早就大祸临头了。

今后,我还能有三月三踏青的机会吗?

发楞之时,院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这次会是哪个混蛋来捣乱?哼!这次我可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我那没见面的小叔子的名头,吓唬吓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软蛋吧!

打开门一看,让我十分惊讶!因为是张府的管家,“张善人”忠实的走狗。我沉着脸,堵在门口,不让他进院门,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管家大人,我好像不欠张府什么吧!再说“张善人”都已经发落了我,也不会再叫我回去吧?”

我的抢白与摔脸子,对管家这种厚皮之人,没有起什么作用,他居然是满面笑容地打量着我:“金莲,没想到你嫁人后比当姑娘更胜一筹,连我看了都……嘻,嘻,要是老爷看了更是……”

不等他嘻笑完,我就啐了他一口:“呸!现在我不是张府的丫环,你还想再欺侮我,做梦去吧!念在我们是熟人,有话快讲,有事快说,再讲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就关院门了!”

管家着急了:“金莲,我算个屁,怎么敢来找你!是老爷要找你!”

“老爷找我什么事?”

“哎!金莲,上门就是客,老爷的话不是一两句就说得完的。让我进去慢慢告诉你!”

“不必了,夜猫子进宅,会有什么好事:你要不在这儿讲,那我可就关院门了!”

“好,好,我讲我讲!老爷要你回去!”

“我已经嫁人了,不能回去当丫环了!”

“喂哟!哪会让你回去当丫环!如今清河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张府白白放走了一个大美人!如今老爷肠子都悔青了!”

“那关我什么事?”

“唉!老爷欢天喜地娶回的第五房小妾进门都有9个月了,这肚子还没动静,眼见得老爷的年龄也大了,怕张家断了香火。算命先生、阴阳先生都说,老爷这房子的阴气太盛,要换一个阳气旺的,否则再娶几个也是白娶;所以老爷这回不娶小妾了,准备养外室!你们武大卖炊饼、烧柴,这不是阳火旺么?”

“哗!这稀奇了!这武家关你们张府什么事?”老爷想收你为外室,出三倍的价钱买下武大郎家地皮,替你盖一所小宅,你就可以像老爷那五个小妾一样,吃穿不愁,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现成的半个主子,不,是一个主子,住在这儿,一大帮人侍候,不就是一个主子?”

“那武大怎么办?”

“那丑鬼、穷鬼还管他做什么?当初老爷费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么个夯货,又丑又穷,又没势力,对付他不就像对付只小鸡么?看在你的面子上,老爷再破费百把两银子,连人带房子一起要,让他另找地方,另娶媳妇,那不用你操心了!”

管家无意中透露出了“张善人”的阴谋诡计,他从来就没有放过我的打算,只是觉得我不俯首贴耳听他的,那还敢与他作对。所以他要教训我,让我吃尽苦头,从精神上到**上都倒了,就会乖乖地投入他的怀抱,对他言听计从。从到佛堂当替身起一直到安排嫁给武大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其筹划的步骤,是走一步,已料到三步后的结果,我得想个缓兵之计来对付这个心如蛇蝎的老狐狸!

管家见我没说话,以为我是恨透了武大郎的懦弱,怕过这种清贫的日子。因而动摇了过去的信念,他劝了一句:“老爷虽然老了点,可也是一表人才,年轻时也是清河县少有名的美男人。还有家财万贯,哪点都比这个三寸丁谷皮强!何况,这么多年,你翻来复去闹,逃出了老爷的手掌心吗?还不是逃不出?”

我强压下心中怒火,这个“张善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就算他是美男子,家财万贯,娶我当正室夫人,我也不会答应!何况这么多年他对我的精神上的虐待,点点滴滴都铭刻在我心里,对他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没有半点情义,可是怎么斗得过他呢?

我假装屈服地说:“金莲想来想去,觉得这个武大郎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再说你也说我翻不出老爷的手掌心。只不过有两件事你去禀告老爷,第一,我嫁给武大郎还不到一年,我要答应给老爷做外室,人家戳我的脊梁不要紧,那老爷这个‘张善人’的名声可有大碍了呀!再说这事也要夫人同意才行!老爷娶第五个小妾还不到一年,又要养外室,这对夫人不好交待呀!要是老爷能让夫人亲口对我说她同意这件事,那这件事就算成了!我跟武大郎这种窝囊废也过烦了!武大郎是不敢管这件事的,不可跟他说!”

管家看我改变主意,还以为奸计得逞,得意地教训我:“我说金莲你这丫头,真是不吃苦不知锅儿是铁铸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迷途知返,还是来得及,那我就把你这番话转给老爷!”

他走了,我吁了一口气,不知这缓兵之计能缓几日?

丙申年三月初十

我万万没想到,我真是倒霉!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这不!外面又在敲门!武大郎是早早就挑着炊饼担子出门了,我只得走到门口,也许是夫人来了,看怎么打发她吧!

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贼眉鼠眼,让人看了就没有好感,他身穿的是大户人家家丁穿的衣服,但在我的记忆中,张府没有这样的家人!

我又一次堵在院门口,用冷淡的口气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了地方吧?我要关门了!”

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说:“我们家少爷找你!”

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好像听过,啊!就是那天起哄带头闹事的家伙!

我马上回答“我不认识什么少爷!”“可是我们少爷认识你!”“你们家少爷是谁?”“我们家少爷姓高,原是张府的姑爷!”

我半天也没回过神,这位高公子会是谁?便把头伸出院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五官长得不是该长的地方的男子,却是锦衣华服,年约30左右,看那一身打扮和那德行,就知道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还装文雅,拿着一把折扇。

看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我想起他就是把小姐逼死的高小混。

高小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楫:“小娘子,貌美如花,让小生好生想念!可不可以让小生进去一叙,目睹娘子的芳颜!”

看他那冒充文雅的样子,心中极为好笑,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像!”吃喝嫖赌,坏事干尽,竟然还要扮着是读书人的文雅像。

我还是堵在院门口说:“公子,你就不必进去!里面也简陋,我们家也穷得很,拿不出什么招待公子,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再说,我们当家的不在家,你进去,我不方便!”

高小混说:“那好吧!初次来,不熟,你不让我进去,那以后,熟了再说!那我就在这儿说。那年我娶你家小姐,点名要你做陪嫁,也是有心将你入房!没想到小姐与我无缘分,还未过门,就得了急病离去,后来也实在找不到机会亲近娘子。没想到我老丈人这个糊涂蛋,竟然千挑万选把你嫁到这家来,真真可惜了!你花灯会上现身,不知迷倒了多少风流少年,本公子今天见了,真是名不虚传。不比几年前的小姑娘,美则美,也不过是个毛丫头,而今你出落得风情万种,让公子看了真是动心得很啦!”

此时高小混嘴一呶,那个家丁递上一个大红长形锦盒:“这是公子仰慕小娘子的美名,送给娘子的见面礼,小娘子请收下!”

高小混一双贼眼盯着我,我想得赶快把他打发走,就接过锦盒,说:“金莲在这儿谢谢公子的厚礼,恕不远送,公子走好!”

高小混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今天初次见面,那公子我就告辞了,以后我会常来看小娘子的!”

两个混蛋一摇一摆地走了。

我连忙回到屋里,锦拿里装的是一只仿宫廷制作的凤钗,做工精细,且凤嘴里还叨着一颗黄豆大小滚圆的珍珠,这只凤钗,少说要值几十两银子,这高小混初次见面,出手就这么大方,说的话也不怀好意。看来他的目的和“张善人”没有两样。

可我该怎么办呢?武大郎那德性,告诉了他,他还不是会退避三舍,把我当礼物送给他们!可舅舅远在阳谷县,又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来还得把两边都稳住,等舅舅来再想办法!

哼!既然你们俩翁婿主意一样,是“一丘之貉”,那我何不施一个“以毒攻毒”之计。想好办法,我那像热锅上蚂蚁的心,才平静下来。

丙申年三月十五

主意拿定了,我便坐等时机,静观其变!

高小混来了几次,我还是很有礼貌地请他进来,泡上一壶茶,听他胡说八道;但是他已经撕破了假装斯文的外貌,逐渐露出了纨绔之子弟的本性,同时他露出了要纳我为外室的意思。虽然还没有公开提出,但这也是迟早的事,哼!他提我就拿“张善人”去抵挡,看他是什么态度。

没想到的是,张夫人竟然被“张善人”说动了,真的到我家来劝说。

那天武大郎挑炊饼出去,我关好院门,才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那是女乃娘的声音:“金莲,金莲!我是女乃娘,快开门!”

我连忙出去打开院门,看见院门口停一口青衣小轿,女乃娘扶着夫人出来,夫人只带一个家丁,因为这个家丁那天送陪嫁时来过这儿,夫人让他带路,看来,夫人也不想把这事声张出去!

一年多没见夫人,脸色却憔悴了很多;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怎么样,抵不上心情愉快、无忧无虑!

我把夫人和女乃娘请进屋里,房子虽然简陋,可是经过我的收拾,到处显得清洁明亮,而且给人温暖的感觉。我说:“夫人,您坐好!火是现成的,让我烧水给你泡茶,这茶是我特意买的,专门招待贵客的。”

夫人说:“金莲,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不喝茶,我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我故意露出诧异的样子:“夫人,我嫁出去了,不可能留在张府做丫环,其他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女乃娘说:“金莲,是不是你要老爷找夫人商量,如果夫人同意了,你就会做老爷的外室?”

我对夫人说:“管家说老爷不放过我,硬要我做外室!夫人您自己也看到,这几年我是怎么不肯做老爷的小妾的,结果我落得什么下场,别人不清楚,您可是从头到尾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如今到好,在家里无止境地讨小,不够,还要养外室,夫人你倒是发个话呀,就让老爷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胡闹,不怕丢脸!”

夫人说:“金莲哪,我们女人讲究的就是个三从四德!我没有替老爷生个儿子,已是对不起他;一个女儿又不听他的话,出嫁那天就寻死;眼见得他年纪一天天大了,娶的这些偏房,一个个阴气太重,不能替他生儿育女,要是他们张家断了香火,那我就是个罪人!我哪敢不让他娶小,养外室!只要偏房、外室,无论哪一个替张家续上香火,那她就是功臣,地位和我一样!”

看见夫人可怜巴巴逆来顺受的样子,我真不忍心再说什么;便问夫人:“夫人,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夫人说:“唉!只要你答应老爷做外室,替张家续上香火,替我赎了罪,就是有功之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可怜的夫人,还以为我是要什么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之类,我鼓了鼓勇气:“夫人!生不出儿子,会不会是老爷的问题?那么多的小妾,都有5个了,不会是个个都有毛病吧?怎么会连个小姐都生不出来呢?

夫人居然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金莲你别胡说八道!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是在地之上的!这些话可别出去说。生不出儿子,当然是女人的错,女人一生在世,不就是为男子生儿育女,不然还要女人做什么?你这些念头是从哪儿来的,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看着夫人战战兢兢的样子,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怜啊可怜,枉自她一肚子诗书,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不然也不会教出冰清玉洁、聪明过人的小姐来!不过,小姐的内心可是叛逆的,不然也会像夫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匹马儿满街走”了。想让夫人去老爷那儿替我通融看来是没门了,她只知一味顺从,不能把我的计划让她知道,否则会坏事的!

于是按着我的计划,拿出高小混送给我的锦盒,对夫人说:“夫人吝禀:前几日高公子来我家,他也要我做他的外室。夫人,我知道高公子家有权有势,朝中又有高太尉撑腰,连老爷都要巴结他,我怎么敢拒绝?我已经收下了这个定礼,不信你看,要是老爷不怕得罪高公子,那就帮我把这个定礼还给他,我再答应老爷的要求,夫人你看好不好?”

夫人接过锦盒,看着那只仿宫廷的金钗,做工精致不说,光是那一颗滚圆晶莹的珍珠就值不少钱,他们并没有陪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而武大郎家境并不富裕,也买不起这金钗给我,她也知道我的秉性,是不会对她说谎的,她想了一下,就说:“我也知道你一直不愿做老爷的小妾,他那个年龄做你的父亲都可以了。你要愿意,老爷也不会把你嫁给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武大郎了。那我就把这个事告诉老爷去,看他有什么主意吧!”把锦盒递给我,就告辞了。

而我也幸灾乐祸地想:“你‘张善人’为了巴结高家,不惜葬送你女儿的幸福甚至是生命,那现在抬出‘高小混’你会不罢手么?至少,有一段时间不敢有什么动静了。对付‘高小混’比对付老奸巨滑的‘张善人’要容易些。下一步又抬出‘张善人’来对付‘高小混’,那我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丙申年三月十七

夫人女乃娘来,是预料中的事,不过再不见“张善人”派管家来骚扰,却有点意外,因为从我对他的了解来看,他是一个极其自负而又专横的人,要他放弃自己的主张,是极其困难的事,否则这么多年来,他也不会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如连绵不断的峰峦,没有个头。不过他也会权衡利弊,放弃对他不利的事。

我正在那儿思前想后,管它的,拖一天算一天吧!

高小混在外面不耐烦地拍门:“小娘子,快开门,我今天有事要找你!”我想: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便让他坐着,殷勤地烧水泡茶,知道他不喜喝清茶,便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之类的东西递与他。

高小混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偷睃着我,我低着头垂着手,装作看不见又很害怕的样子。

高小混放下茶碗,拉着我的手往嘴边亲:“小娘子,这些时日多有打扰,我实在是不愤你这鲜花就这么插在武大郎这堆牛粪上!我已想好,我不便将你娶进府,我就在我府上不远的地方买座小宅,再买上两个使唤丫头,你就做我的外室,武大郎,随便与他几两银子,也算对得起他了!别的人哪个敢放屁!”

我把手抽回来对他说:“高公子,谢谢你看得起我!可是你说晚了!前不久你的老丈人已经找管家来说了,现在我就等着选日子办喜事了!”

高小混的脸本来就长,这一下子就从马脸拉成驴脸,更是难看:“什么,你说的是哪个?是‘张……!’”

“是的,我没有骗你,你可以派人去问我们家老爷!他把我嫁给武大郎,就是等的这一天!”

高小混的驴脸涨得由红转紫,撕下斯文的面孔,破口大骂起来:“什么?你说的就是那个老东西,乌龟王八蛋,做你的爹都够了,还要你做他的外室?那年他女儿突然死了,触了我们家的霉头,害我们家这几年都不吉利,不是看在那5000两银子的分上,本公子早就和他算帐了。现在还居然敢来抢我看中的女人,看我不收拾这个老混蛋!”

我假装害怕得发抖:“高公子,我真的好害怕。你知道我是张府的丫环,是老爷倒贴嫁奁把我嫁出去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高公子,你放心。我是不会做他的外室的,要肯也等不到今天!再说高公子,你毕竟和他翁婿一场么,为了我而伤了彼此的和气也不好!你至少要和他打过招呼嘛,断了他的念头,也省得我担心!”

高小混马上说:“小娘子放心!只要你的心是放在我身上,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他妈的,这个老花心,老牛吃女敕草,做你他娘的梦吧!那我走了,你安心地等我的好消息吧!”

高小混带着他的狗奴才,气冲冲地走了。

我才松了一口气,唉!又过一关了!只要他们之间争起来,没有个十天半月是没有最后结果的。

想想吧!两家都是清河县有头有脸的人,为了一个丫环,而且已嫁作人妇,两翁婿争风吃醋,闹起来,岂不是落人笑柄?所以这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只能找两面都能说得了话的人,而且此人还是个密不透风的人,这种人清河县还不好找。等他们找到,两边再说来说去,岂不是至少也是十天半月的!

那我就等着他们下一步的动静,再拿注意好了!

丙申年三月十八

望穿了眼,终于盼到舅舅来看我,舅舅是要我赶在清明节那天到阳谷县给我娘上坟的。

这么多年了,爹爹尸骨无存,娘郁郁而终,而舅舅却一如继往地遵守着他对外公的承诺,与娘的关系始终是兄妹关系,不肯越礼仪一步。本来他是有机会的,因为爹爹把娘托付给他,就是要成全他们青梅竹马的那段感情,可是舅舅却不愿违背自己的誓言与承诺,在情与义之间,选择了义。他的高风亮节与无比伦比的人格,是在“张善人”与“高小混”之流的商贾富贵、达官贵人身上看不到的。而今他又承担了娘临终的托付,要照顾我,所以这悠件事只有找舅舅帮忙才是万全之策。

于是我把“张善人”穷追不舍,“高小混”横插一脚之事,以及我怎样“坐山观虎斗”的缓兵之计,一一向舅舅诉说。

舅舅说:“看来你还得走你娘当年的老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好在你比你娘强,因为这十几年,我在阳谷县也模熟了。不比当年带你娘走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是从头来。只要逃出他们的势力范围就好了!只不过,听你这样讲,你的夫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我恨恨的说:“靠他想主意,他会把我当礼物送给别人的;不过,他倒是听我的,我安排好,他会听了照办的!”

天黑尽了,武大郎挑着炊饼担子回来,我向他说,“这是我母亲的结义兄长,是我的舅舅,想让我清明替母亲上坟。”他非常高兴:“我不知金莲还有个舅舅,就像金莲不知道我有个兄弟一样;舅舅来了,我到街上买只熟鹅,买瓶酒,款待一下舅舅!”

舅舅说:“不要那么麻烦了!你们家马上要出大事了,得告诉你,不然还以为存心把你蒙在鼓里!”于是就大致把“张善人”和“高小混”最近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武大郎。

不出我的所料,武大郎果然惊呆,吓得满脸是汗,但眼里却含着感激的眼泪:“娘子!是我武大郎没有出息,保护不了自己的娘子,还要让娘子与他们周旋!我也不愿让你跟我过这样的苦日子!你瞧着办吧!愿意跟他们哪一个都随你,反正他们两个,我们一个也惹不起!”

我转过脸去对舅舅说:“你看,是不是吧!我早就说过他只会把我当成礼物送给别人,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照他这样我不是又要进狼窝虎口?”

舅舅叹了口气,摇头对我说:“你还年轻,不知世事险恶。这事我来处理!”转过头问:“武大郎,你娶了金莲是不是后悔了。怕她给你带来麻烦?要是后悔了,我明天就带金莲走!要是你心甘情愿与金莲做长久夫妻,那我倒有个主意,那就是趁清明节上坟时,一走了之。这幢破屋与粗重家俱不要,把值钱的东西收拾在箱子包袱里,我在阳谷县安排妥当了,就从那边租车来接你们,武大郎,你意下如何!”

武大郎说:“娶到金莲,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哪会后悔,只要金莲不嫌弃我,跟她到哪儿,我都情愿!那一切由舅舅做主好了!”

这段时间压在我一个人肩上的重担,终于有人替我承担了。一人计短,三人计长。今天晚上我可以睡个好觉,同时也不会做恶梦了!

丙申年三月二十

“张善人”和“高小混”还在进行谈判吧!双方都没有派人进行骚扰。这几天我就在收拾东西,一一放进陪嫁的箱笼里。考虑到最后,还是把那伴随我三年的瓷观音像带走了。毕竟,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在那孤独的日子里,是她陪我度过的。

武大郎仍然每天卖他的炊饼,我们家像往日一样平静,为的是不引起“张善人”和“高小混”的注意。

今天,终于等来舅舅与舅舅雇来的棚车,前一辆有帘子,放下没人注意,后一辆可以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带走。

武大郎敲开隔壁张老伯的院门:“张老伯,我和金莲一起,由她舅舅带着去给金莲娘上坟,可能要去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房子、院子就麻烦你给看着,房间里面有什么能用的,你拿过来用就好!”

张老伯开了院门,意味深长地说:“其人无罪,怀璧有罪!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武大郎,你福薄命薄,娶这么一个年轻美貌的娘子,看你怎么消受?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了!”

我们把东西放好,我和武大郎坐在棚车里,放下帘子,舅舅坐另一辆车,把东西全捆好,放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清河县。

从上午起身,一直到黄昏,我们才到阳谷县城,马车的颠簸和心中的畏惧,一直在压迫着我。直到舅舅说可以卸东西了,我才知道,我们到了新家。

此时悬着的心才放下,可是马上就觉得精疲力尽,支持不了!天哪!终于逃出了“张善人”和“高小混”的魔爪了,从此就可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把床铺上,我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其他的,交给舅舅和武大郎这两个男人去安排好了!

丙申年三月二十一日

一觉醒来,我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舅舅帮我们安排的新居,因为我们的钱不够买房,舅舅帮我们租赁的是一楼一底的当街小木楼,楼下要做门面也可以。因为考虑武大郎要做炊饼,则在楼下左侧安排了一个大灶,一个大桌子,武大郎可以在此做炊饼,中间右侧均可以放桌子。如果今后有本钱,下面的地方还可以坐上几十人,开个小饭馆、糕饼店都不需再找地方。楼上左边是两间客房,而右边是敞着,楼板干干净净。如果再隔也可再隔出两三间,不隔放东西也可以。

前面门面房当街,虽不算是阳谷县最繁华的地段,可也算是街面上比较热闹的地方,楼上开窗就可以看到街面上的行人往来,小木楼后面还有一小院。

小楼旁的房子大致也和我们家格局近似,都是两层,只不过这房子有完整和破旧的区分。相比之下,阳谷县比清河县更繁华,更气派。

舅舅是个细心之人,租房顺带也租了家俱,基本上也够我们用了。舅舅说:“还差什么,自己添置些吧!等替你娘上了坟,我再替你去请左邻右舍,吃一顿,见见面,好认人。人常说远亲不及近邻。我还有我的事,也不能常照顾你!与邻居关系,小事人家会帮忙!”

武大郎先去看楼下的地方,大灶够不够大,如果不够,那还要请泥工再打灶,安大锅,好蒸炊饼,另外,也看看还要购买什么灶具、炊具!

丙申年三月二十三日

搬新家,要安顿,前后忙了两天,今天是清明节,舅舅带着我和武大郎去替娘上坟,舅舅说:第一次上坟,我帮你们把东西带齐,你们就不必操心了。

我娘就葬在舅舅教私塾的学堂不远的地方。舅舅与娘到阳谷县后,就一直呆在这偏僻的村子,为的是不暴露踪迹,而到后来,是因为这山村里的乡民朴实、忠厚,他们的子女的确也需要舅舅这样厚识渊博、品行端正的先生。结果就在这儿扎了根,不想去别的地方。

一座青翠的山岗,一条小溪蜿蜒流过,远远看到,就觉得山青水秀,真美!知我娘心者莫如舅舅,只有舅舅才知道我娘一生最喜天然的、美丽的东西,就是我爹,他也未必知道我娘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娘的坟修砌得整齐、大方。一块块经石匠敲打过的石头,包砌一个不大的坟头,坟头的上方土壤一定很肥沃。此时坟头上已长出了两三寸长的青草,微风拂过,这草似乎还带着清香。坟的两旁栽着两棵齐胸的松树,松针是翠绿的,看得出有人常剪去松树上枯黄的松针。娘的坟前没有大户人家的显示地位尊贵或家境富裕而有的石人石马之类的石雕,而只有几方干净的石板,石板上还有一个石的香炉,这石板足以摆放供品。坟边有一个精致的石圆桌,园桌旁边有同样精致的四个鼓形小园凳,可供前来吊唁的人休憩。看得出来,这座坟一定常有人来看顾,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坟墓里的人只是睡着了,老朋友常来照顾他。一点也没有坟茔常给人的阴森的感觉,反而很亲切、温馨。

娘的坟让我想起,小姐的坟已经成荒冢,鲜明的对比,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女人重要的是在她的一生中,一定要有一个非常爱她的男人,那么她即使死了,也一定活在她爱人的心中。而另一种就是,没有一个珍爱她的男人,生前她无论家中如何富有,地位如何珍贵,那她死了就真的在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了。前者如我的母亲,而后者如张家小姐。

而尤为让我感动的是,替母亲竖的那块石碑,碑上的字是舅舅的亲笔,揉和了颜体的大气雄浑及柳体的刚健有力的那笔字,是无人可以模仿的,上书:“潘氏夫人秀英之墓”,左侧是一行小的“义兄葛厚德,女潘金莲”。没有写婿武大郎,右侧是甲午年十月初十,这是舅舅知道我还在“张善人家”,而没有嫁人时立的碑,自然就不可能有女婿武大郎之名。而一个义兄却包含了舅舅的人品!

试想,一个深爱着我娘多年的男子,开始是守着对恩师的承诺,为了我娘的安全和幸福,放弃了自己的爱,守着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呵护;在我爹把心爱的人托付给她,并要求他可以与多年梦寐以求的心上人比翼双飞之时,他并没有在我娘危难之时,有任何一点逾越礼教的行动。因为他知道,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为人妻与为人母后,身份发生了变化,恋人爱她的丈夫及女儿,所以他把对恋人的爱永远地埋葬在心灵深处,永远只扮演一个义兄的角色。这样的爱只有付出,没有回报;这样的爱不是短的几年,也不是不算短的十多年,而是一辈子。这样的爱早已超出了男女的爱,对于舅舅的人品,我有了更深的认识;对于人的一生,我也开始了思考!

我把娘最爱的精致点心、果品供上,不禁悲从中来,想起了这二十多年的经历!10岁前的童年是幸福而短暂的,小姐死前的几年是糊涂的,当替身的三年是孤独的,被“张善人”逼嫁的一年是度日如年的。尤其是不顺从“张善人”做小妾,而被他嫁给武大郎的这一年里,我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小痞子的捣乱,“张善人”的威逼,高小混的利诱……这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我号啕大哭,乃至于肝肠寸断,连旁边的舅舅与武大郎也跟着我掉眼泪。

武大郎看我如此伤悲,他便在我娘的坟前叩头,说:“岳母大人,我知道金莲嫁给我是委屈了,但是我发誓我会让金莲过好日子,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我们三人含着眼泪烧光了带去的香蜡纸烛、冥器,然后下山。

丙申三月二十五

由于舅舅细心全面的安排,我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一切安顿好,从今天起武大郎就可以在阳谷卖炊饼了。

武大郎蒸好两笼炊饼,让左邻右舍先尝尝他的家传手艺,另外买了一些鱼、肉、鸡、鸭两瓶油。

这时我才了解我的左邻右舍是些什么人,干什么营生!

左邻的房间与我们家格局十分相似,它的主人是开茶坊的王婆,楼下是茶坊、楼上住王婆。她的口舌十分泼辣,是职业的原故。王婆能做一手好菜,为人十分能干。只是命里不济,先死丈夫,后死儿子,只剩她一人,有人说她命太硬。她每日里守着茶坊,茶坊生意一般。阳谷县人极喜饮酒,酒馆生意倒好,只是王婆没有本钱,得守着丈夫留下的这间木楼做茶坊生意。

王婆家过去是一座小而干净的木楼,不过格局上比我们家小一半,住的是专替大户人家妻妾小姐穿珠花,制绒花的孙嫂。她丈夫已死几年。女儿绣春据说是在阳谷县一个大户人家当夫人的贴身丫环,这夫人手中宽裕,为人也看得开,时有赏赐绣春。而孙嫂时常到大户人家,替夫人、小妾、小姐穿珠花,制绒花,做玉器的编结,见的多了,倒也有几分豪气,不似女人一般的小家子气。家中也算是殷实的小富人家。

右邻住的是一对父子,姓乔,父亲乔三爷,年轻时是替人做帐房先生的,精于计算,只是体弱多病,中年得子后,又死了娘子,因此心灰意冷,独自带一个儿子郓哥生活,因家贫无力供儿读书,只得教儿做点小生意勉强度日,而今郓哥已有十四、五岁,长得唇红齿白,面目清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为人极是乖巧懂事,加之一张巧嘴,说话又极中听,又有礼貌,极是惹人怜爱,因母亲早死,与父亲相依为命,对父极是孝顺,没有本钱做生意,每日里只能卖些果品、麻花,在各茶坊酒馆跑跑腿,懂得知恩图报。家中一楼一底的小木楼,椽子破烂,上面青瓦也无钱检修。看得出家中甚为穷困。

乔家过去是一楼一底的木房,住的是地方上的团头何九叔,年已五旬,为人甚是明理,有一个小十多岁的娘子,有几分姿色,特别爱干净,何九叔中年得子,甚是疼爱,其子小宝,长得一副善财童子样,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骨碌碌,特别灵活,红红的小嘴,现年只得三、四岁,让人看见后,极是想亲他一口。这几家之中,数这何九叔的家境要富裕些,木楼,应染的地方染,该拣的地方拣,显现出当家人的精明强干及会理家的本事。

舅舅一家一家去请,请得诸人来后,便向众人告之:“这是我外甥女及外甥女婿,现今从清河县搬到阳谷县投靠本人。我这外甥女一手好针线,外甥女婿做得一手好炊饼,两口都是本分老实人。今后住此多有仰仗左邻右舍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两口儿年轻不经事。若有得罪之处,看我薄面放过他俩,我一定多加训斥!今日略备薄酒,请得各位大驾,我先干为敬。

舅舅的一席话,惹得左邻右舍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葛秀才,你是阳谷县的饱学之士,为人又是忠义,待人诚恳,阳谷县人都知你的名头,既是你的外甥女及外甥女婿,大家又是左邻右舍,互相间岂有不相互扶持之理,你放心好了!

席间,大家有说有笑,谈笑甚欢,把那两笼炊饼,做好的鱼、肉、鸭两瓶酒,一齐吃完,只剩些残汤剩水,才告辞而去。

丙申年三月三十

自清河县悄悄动身,搬来阳谷县已10日,阳谷县的左邻右舍也不清楚我们为什么从清河县搬来,只认为是投靠舅舅,且这些人均是为自己的生计奔忙,也无人有余暇来打听我们的过去,而且更重要的是舅舅三天两头有空就来看我,我的精神也不那么苦闷。

因武大郎炊饼手艺是家传,炊饼的味道好,而且价格又公道,加之无人骚扰,捣乱,他的炊饼的生意比在清河县好多了,他每日清晨高高兴兴地挑担出去,傍晚回至家中,我们的日子倒也过得轻松愉快。

人真的有时候是贱皮子!没有思想精神上的负担,反而会觉得闲得无聊。

武大郎说:“娘子,我看你好无聊。如果你无事,又不想做针线,就去王干娘家茶馆坐坐,喝喝茶,打发日子吧!”我想,这话也是,只是在隔壁茶馆坐坐,专拣没有茶客之时去坐坐,想来是不妨事!

于是,我有时也就去王婆茶馆坐坐,喝喝茶,吃点干果瓜子之类,怜她老而无后,常付双倍茶钱。而王婆也是个风趣之人,时常她说些市井闲事,笑语,不知不觉就到了武大郎回家的时间。久而久之,武大郎见我从王婆处回来还时常有笑容,他也很高兴。

又因为王婆做得一手好菜,我便时常叫她去店铺买些时令新鲜菜,跟着她做,做好菜留些与她,剩下的抬回家,这样我也慢慢地会做菜了。

我真的成了一个居家过日子,安分守己的小娘子了!

丙申年四月二十

搬到阳谷县已有一月多,看着看着,柳树上的女敕芽长成柳叶,桃花开了也落了,这天气渐渐变暖,舅舅与武大郎身上还穿着冬衣,而过去的春衫也已破旧,我此时又没有什么事,心情也好,还是去布店扯上几尺布料给舅舅、武大郎做上两单袍吧!

再说我搬到阳谷县,也没好生上过街,不知这阳谷县究竟是怎样的繁华,今天天气如此之好,何不趁扯布料之时,逛逛街呢?

可是想到自己一个人去,一是不认识路,二是遇见小痞子流谁来救我!不行,还是得找个人作伴。王婆倒是最适合的人,可人家在做生意,怎能要她放下茶馆生意不做,带我逛街!郓哥倒合适,他人又机灵,遇到什么事还能随机应变。平时他也是四处帮工,讨点工价,那不如要他伴我去,我就开他一天工钱,虽然他只是一个小男孩,好歹总比女人强。

想了半天,拿定主意,就去敲郓哥的门:“乔三爹,郓哥在不在家?我有点事,想请他帮忙!”

屋里传来乔三爹激烈的咳嗽声,郓哥在屋里答应:“是金莲姐么?我爹这两天老毛病又发了,我没有出去,金莲姐你等着,我马上来开门!”

应声不久,郓哥下来开门:“金莲姐,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说:“是啊!我想请你带我去布店买布,又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你带我去吧!我开你一天的工钱!”

郓哥说:“不瞒金莲姐,我要再不出去,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谢谢金莲姐瞧得起我!等我跟我爹打个招呼就带你去!”

郓哥带着我,穿过几条街,一路上边走边告诉我阳谷县的风士人情,哪条街上有阳谷县最有名的的店铺,哪些店铺的掌柜、老板奸滑,专坑买家;哪些店的掌柜、老板童叟不欺,可以信任。看不出,这小哥年龄不大,见识不浅,许是小小年纪就要独自承担生活的重担所致吧!

他说,他带我去的那家布店,掌柜的是个本分老实人,心不贪,卖布公平合理,许多穷人都喜欢来他家买布,他也不论生意大、小,一律是和和气气。

说话之间就到了。这家布店真的相当大,门脸有我们家五个门面那么宽,而进去更长。布柜上摆满了各色卷起的布料,还有一些花布。各色上好的绫罗绸缎也有,品种没有布料的多。正如郓哥介绍的,掌柜是个很实在的人,毕竟绫罗绸段是布料几倍乃至几十倍的价钱,那是富人们买的,穷苦之人还是占大多数。

我与郓哥站在柜台前,我指着一匹黑布与一匹蓝布说:“掌柜的,黑布我要一丈五尺,蓝布要两丈!”

掌柜的转过身来,是一个30岁上下、面容还算端正的男人,过来上下打量一下:“这位大嫂,面生得很!”

郓哥马上接话说:“这是金莲姐,是我们邻居,刚才清河县搬过来。人家是第一次上你家买东西,你当然面生了!她要买布做衣服,我想你们家是‘买卖公平,童叟无欺’,就带她来你们家了!李掌柜的,金莲姐是不是长得很俊俏?咱们阳谷县许多大户人家,我去送过果子,没有哪家小姐、少夫人有我们金莲姐俏!”

我连忙制止郓哥:“郓哥,我叫你带我来买布,没叫你夸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很高兴!因为至今,认识我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带着崇敬的口气、纯洁的心灵、发自内心赞美我的美丽,他们的口气、眼神,举止无一不是婬邪得让我恶心,虽然郓哥实际上并不算是一个成年的男人,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可是他的赞美仍然打动了我!试问,哪一个女人不希望别人称赞自己的美丽?

掌柜的也很会做生意:“大嫂的确是俊俏!既然是郓哥带来的,又是郓哥的邻居,那么就希望今后多多光顾本店!这样吧!大嫂我今天给你本店最大的优惠,黑布一丈五尺只收一丈的钱,蓝布两丈只消付一丈五尺的钱,你看可好?”

我点头,这的确是优惠价格,老板基本上没赚钱,也许是希望有下一步吧。

然后老板量布、下剪,郓哥没说错,量布时一点也没偷布,下剪时还另放了两寸,用手模布,布织得又厚实,经纬又密,布又平,没有疙疙瘩瘩的线头,确实是价廉物美。

郓哥把平时装果子的大篮子装好我买的布,我便付帐。

掌柜数钱时说:“似大嫂这等上等的人品,阳谷县真是少有,你算我们店的贵客,下次要买布,再来我们店,我给你同样的优惠!”

我谢过掌柜,顺便到隔壁卖线、针及女人小物品如梳子、顶针、水粉、脂胭的店里,称上几两线,买上大小几根针。郓哥也是照样快快乐乐地将我介绍给这家掌柜,好像我真是他的亲姐姐似的,这家的掌柜就没有收我的针及顶针的钱。

于是大功告成的郓哥肩上扛着装满东西的篮子,与空手空脚的我一起快快乐乐地回了家;放好东西,就付给他帮别人干活时的两倍工钱。

郓哥说:“金莲姐,你不止人长得好,就是心肠也这么好!只是……”

我知道他会说可惜嫁了一个不值得嫁的人,便先打断他的话:“兄弟,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姐姐,我会帮你忙的!”

郓哥恋恋不舍地,提着他赖以维生的竹篮子走了。

我刚才的高兴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丙申年四月二十五日

这几天,天气时好时坏,冷时还可穿夹袄,一时热起来,就只能穿单的,我得抓紧时间,把舅舅与武大郎的袍子赶出来。

于是白天、晚上,除了做饭,我就在家里头裁剪,然后密密地缝起来。为了给舅舅、武大郎一个惊喜,我都是背着他们做,武大郎对我是唯命是从的人,只要我不点穿的事,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过去,我在“张善人”家,主要也是缝制小姐的东西,因此做女人的衣服鞋袜,我是驾轻就熟;可是做男人的东西还是第一次,何况舅舅与武大郎在身材及职业上都相差太远,两件单袍是截然不同的。

裁剪时想了好久,做到成竹在胸,才敢下剪。

今天已经把武大郎的黑衣做好,与他那穿旧的衣服比一下,倒是大、小一样。

可是舅舅没有现成的衣衫在这里,我只能凭我的记忆与经验来裁剪了,凭我的自信,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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