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三日,七娘坐在弄月堂窗边的美人榻上随意翻着阁中藏书,这里大多都是绝版好书,不想那云溪姑娘也是一个博学强记之人,七娘第一天来到红玉阁,就对弄月堂里的这些古籍藏书爱不释手,今日正好得了空子,于是就拿出来装装文雅。
大约到了午膳时刻,青儿给宋槿画送过吃食过后,就陪同七娘一同用膳,刚开动,消失了三天的邵平突然出现在阁里,七娘一想到三天前邵平拿着自己的三百两就没再露过面,不由调侃说道“李堂主,本姑娘还以为你拿着我那三百金跟你新结的相好私奔了呢,今日来,莫不是金子花光了,穷的连饭都吃不上了”
邵平狠狠瞪了一眼七娘,反驳道“本堂主还不至于做那么没品的事情,若是我看上哪家姑娘,凭我的资质,还不招招手的功夫,就匡到床上了,不过”邵平撇头看向七娘,继续说道“你怎知我又结识了新的相好”
“猜的”七娘说的倒也理所当然,说完,又朝嘴里扒拉一口饭菜,嚼了几口待咽下月复中,头也不抬的继续问道“这次又是看上了谁,是隔壁家买豆腐的西施,还是你的婢女小翠,又或者是城南回舞阁的悦音姑娘”
听七娘这麽说,青儿趴在桌子上吃吃笑着,凡是认识邵平的人,都晓得,李邵平李堂主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太过风流,不过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嘛,更何况像邵平这等俊美男子,人家姑娘倒也乐意和他一夜风流。
邵平听到七娘说起他的风流韵事倒像是如数家珍,摇头浅笑,竖起一根中指,左右晃了晃,说道“都不是,这次结识的是个画画的”
“哦”,七娘漫不经心的说道,喝了口青儿拿手的豌豆排骨汤,细细品尝,味道还真不错,瞥了一眼满面桃花的邵平,继续说道“这次的姑娘芳名是哪个字,芳龄又是几许,唔”七娘想了一阵又继续说道“还会画画,听着还是不错的”说完又舀了一勺排骨汤放入口中。
“你真想知道?”邵平故作神秘的问道。
“唔嗯嗯”七娘口中含了一口美味的鲜汤,含糊不清的应道。
邵平兀自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摊开在手心,朗声念道“赵延聆,永州人士,八岁学画,二十岁成为当地有名的画工”
七娘刚听了几句,惊得口中的饭羹差点喷了出来,邵平看着她憋得满脸通红,不由笑出了声,七娘定了定神,斜斜瞪了邵平一眼,劈手夺过他手中估计有好几页的信笺,大致看了看,果然是赵延聆的所有事件。
邵平止住了笑声,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美味佳肴,双手抱臂满是委屈“为了找这个,我还真是饿着肚子来的,你这红玉阁当家的怎么说也要犒赏我不是”
七娘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邵平,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面无菜色,半晌,恍然大悟的对着青儿说道“快去再加一副碗筷,今日红玉阁修了大福气,堂堂李堂主可要委屈在这里用膳了”
青儿面色羞红,急急放下碗筷一溜烟跑了出去
赵延聆,永州人士,八岁学画,二十岁成为当地有名的画工七年前,也就是乙酉年,宋槿画的家族在永州也算是家财万贯的大家世族,宋槿画自幼丧母,所以宋老爷最是疼爱她这个自小缺乏母爱的小女儿,作为宋家最小的小姐,宋老爷当然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有前途的官家子弟,那年的宋槿画,正是二八芳华,如花一样的年纪啊!自小被养在深闺大院,不问世事,宋槿画也偶尔从戏文中得知男女情爱之事,只是一提及此事,不是羞得满面通红,就是哀叫一声,急急跑了出去。
“要是槿画选夫婿的话,一定要自己选”宋槿画坐在自家花园里,眼前的芍药花开的真是好,望着满园芍药宋槿画由衷的赞叹,中指和拇指轻轻微阖,柔荑一般的手指拂过芍药的一片片花瓣,“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仔细翻开手中的戏文,兰花指轻俏,挽了一个结花,扭着腰肢,轻声相吟,她身段好,又自幼学舞,所以这一扭一摆之间,更显神韵,唱罢,默默叹了口气,杜丽娘可以一梦与人相约,可自己罢了,谁让这里是芍药园,不是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轻轻阖上书页,仔细收好戏文,宋槿画款款行走在花园鹅暖石铺就的小路上。
宋槿画初次遇见赵延聆是在一个午后,赵延聆赴约到宋宅中为宋家小姐宋槿画作画,宋家老爷想着将自家女儿的肖像画传入达官贵人当中,凭着她的资质,或许可以谋求个金龟婿也说不定,可事情总有些差强人意,宋槿画第一次见到为自己作画的公子,一身青色朱子深衣,白皙的脸庞轻微皱着眉头,细细思考该如何画下一笔,流水似的曲线,仙风道骨般姿容,清秀的美人坐在石头上,静静读着眼前的书卷,宋槿画不禁觉得好笑,今日为了入画,她还特意打扮一番,一路走到花园,还真迷倒了不少家丁,就连平日跟自己嬉闹的小丫鬟,也是羞红了脸颊,深深低着脑袋,生怕打破了这仙人般的姿态,可是眼前这人,似乎眼里只有自己的画作,果然是个画痴么?
赵延聆当时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工,年长者的画师都知道,赵延聆的画确是画的不错,可就是少了一个伯乐,终究不能再进一层,成不了他梦寐以求的画师,赵延聆潇洒的画完最后一笔,移开镇纸,温柔的捧起眼前的画作,稍微吹干了些墨迹,满意的点头微笑,这幅仕女图,果然如预期中的一样完美,想了想,似乎还少了些什么,看了看正当头的太阳,提笔在画旁书写一行小字——乙酉年甲午月午后茶香所作,接着,从袖中模出一方印章,印了印泥,方方正正的印在那一排小字右方。
宋槿画想着该是画完了,迈着小碎步行到赵延聆身侧,瞥了一眼赵延聆手中的宣纸,赫然是一副绝佳的仕女图。
“妙真是妙”赵延聆望着手中画纸,不禁赞道。
“先生说的可是我?”宋槿画手持纨扇掩住了半个面孔,留出一双明眸光艳的眉眼,虽然有不少人夸她,可“妙”这个词,还真没人用过。
赵延聆恍然发现身旁之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礼,指了指手中画纸,赫颜说道“小姐会错意了,延聆说的是这幅画”
“你”宋槿画气的脸色涨红,要不是她从小被老师教养,肯定一拳打在赵延聆脸上,宋槿画平复了心情,真是想不通,要是别的男子,见到她这番容貌,就算不心动,也会大大赞赏一番吧。宋槿画瞅了瞅画作下方的印记,“赵延聆印”,心下明了,原来他叫赵延聆,也许就是因为那一眼,冥冥之中注定了两人无法逃月兑这场牵绊。
“赵延聆你真是个呆子”宋槿画愤怒的撇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花园。
这是宋槿画和赵延聆第一次见面,或许谁也没有想到,对方就是那个与自己纠葛一生的人,一切的一切,无论是开始,还是结局,都是令人意想不到。
宋槿画再次见到赵延聆的时候,是在宋老爷为她选贤招亲的时候,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宋家老爷借着花好月圆之夜,请了当地几乎所有的达官贵族的世家子弟,来参加家宴,美其名曰是共赏团圆赏月赏景,实则是为了让自己女儿也就是宋槿画亲自挑选夫婿。
赵延聆也被宋家请来共赏家宴,不过他的身份可不是来参加宋槿画的夫婿大选,而是宋老爷仅仅为了酬谢他为宋槿画做的仕女图,正是因为那副仕女图,所以他的女儿才会在名门世家中小有名气,成为许多大老爷心目中的理想媳妇。
今夜月明风轻,无云飘渺,宋宅大堂里热闹的一片欢腾,已经有好几家贵族子弟在台前展示各种本领,果然文的文武的武,各有所能,台前又有一俊俏的武生上前舞着枪花,听旁人说,那是孙将军的次子,跟随孙将军上战场打仗,立了不少战功,自从孙将军的长子在一次战役殉国之后,这孙府的百年基业就落到他的肩上,想必若是宋槿画要是跟了他,那孙府的百年家业也够宋槿画荣华一生吧!
赵延聆独自一人在不起眼的角落喝着清酒,果然大家族就是大家族,这酒闻着就知道是起码三十年以上的罗浮春酒,今日自己只是一个看客,台前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大约到了亥时,宋老爷请出了一直藏在纱帘后的宋槿画,今日的宋槿画一身鹅黄娇艳,肩上披了垂了黄穗子的缎子面平针绣如意纹云肩,身上朱佩环翠,随着走路的姿态伶仃作响,发上挽了垂鬟分肖髻,戴了满头的的珠翠,都说女儿家是需要打扮的,这话果然不差,就像今日的宋槿画,在精心打扮之下,还是令在堂不少人吃了一惊。
“槿儿,今日就由你来亲选夫婿,无论看上哪个,爹爹给你做主就是”宋老爷拉着宋槿画的腕子,笑呵呵地说道,轻扫一圈在堂所有人,不是家财万贯就是官家子弟,所以不管宋槿画选择谁,都会一生的吃穿不愁或许还会是个官太太也说不定。
宋槿画点了点头,绣着芍药花的纨扇半掩韶华,一只手乘着娇黄罗衣伸出一指,“阿槿要选的夫婿,就是”宋槿画拉长了调子说着,在场所有人都随着宋槿画手指的方向眼波流转,一颗心像是被这美人把玩在掌中。
“就是他赵延聆”宋槿画一指坐在角落毫不起眼的人儿,重矢之的总是会引起所有人的重视,所以在宋槿画指着他的身影的时候,在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恰好此时赵延聆口中正好含了一口罗浮春,听到宋槿画叫到自己的名字,惊得喷了一桌子残酒,总之,赵延聆给所有人第一印象就是丢人,的确,再也没有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更丢人的事情了。
“不错,就是他,赵延聆,将要成为我宋槿画的夫婿”宋槿画直直盯着赵延聆不知所措的脸庞,反倒说的镇静,再看一旁的宋老爷,吃惊的嘴巴长的老大。
这是宋槿画第一次有选择的权力,而她的选择也足够称得上惊心动魄,这就是她选择的爱情她宁愿放弃了日后可以衣食无忧的日子,却选择了一个连看不愿意多看她一眼的赵延聆,或许是年少轻狂,又或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十六岁的宋槿画为了赵延聆决定只身嫁入他们赵家。
宋家老爷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千挑万选,最后选的竟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画工,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情况,宋老爷也就只有后悔的份了,想当初只是想酬谢赵延聆为女儿画的仕女图,却不想竟会害了自己的女儿。
最后,那夜的宴席也就不欢而散,有人诽谤宋家的小姐其实早就和别人珠胎暗合,否则怎麽会有那莫多的世家子弟不选,偏偏选择一个至今还不知前路的画工,也有人说赵延聆攀上宋家也算是他的福气,凭着宋老爷的家族势力,总会为他谋求个好前程也说不定。
这件事情,一直拖延到第二年,也就是丙戊年,刚过年没多久,天上正下着大雪,宋槿画就下嫁给了赵延聆,对于赵延聆,也的确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而且掉的还是个足金的馅饼,当时宋老爷望着自己的女儿一身嫣红色嫁衣,头上蒙了盖头,进了花轿跟随着一队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渐行渐远,那片星星点点的红映在雪地上,就像是随风而逝的落雪红梅,宋老爷虽然不舍,后来也许是想通了,嫁给一个普通点的人,虽然生活平凡点,但是能保证吃穿不愁,没有家中其他女眷的勾心斗角,也勉强算是一生的无忧吧!
洞房当夜,赵延聆揭开宋槿画的喜帕,温柔的唤道“娘子,从今以后,你就是赵家的媳妇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碧绿碧绿的,趁着烛光,通透光亮,赵延聆将玉郑重的交到宋槿画手里“这块玉,是赵家祖传的,是块宝贝呢,母亲临终前说一定要传给赵家未来的媳妇日后赵家这一大家子可要落到娘子身上了”
宋槿画手里握着玉佩坚定的点了点头,从今以后,她要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要和她的相公一起扶持这个家。
婚后的日子过得倒也安逸,赵延聆和宋槿画也和其他夫妻一样,举案齐眉鸾凤和鸣。
转眼已是春末夏初,天气还不算炎热,宋槿画坐在赵家枣子树下的秋千上翻着书籍,这棵枣子树起码有二三十年了,一到八九月份,树上结的枣子是又大又甜,宋槿画双脚点地晃啊晃的,虽然手中拿着书籍,可现在却是一点看书的兴致也无,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对面专注画画的男子,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的依靠。
“娘子快来看”赵延聆招了招手,像是捧着初生婴孩似的捧起画纸。
“呵”宋槿画掩面浅笑“相公的画技又进了一层,再说槿画哪有相公画的那么美”看着眼前貌美如仙的画中女子,宋槿画不禁羞红了双脸。
“哪有,我家娘子就是这么美,比画中还要美”
家中的侍女和小斯看着两人恩爱无常,在一旁也只有羡慕的份。
这种生活或许就是宋槿画想要的,对方心中唯有彼此,就像杜丽娘和柳梦梅,原来一切在戏中的故事真的可以成为现实。
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
宋槿画满心幻想着以后的生活,独自坐在绣床之上,今日赵延聆被当地的大画师韩宁约去共赴晚宴,这次宴会,是赵延聆晋升的一个大好机会,那是她的丈夫,以他的画工定能够成为他梦寐以求的画师,那是他一生的梦想。
正想着呢,风起云烟之间,那个喝的靡醉的人回来了,赵延聆跌跌撞撞的进了屋子,顿时满室的酒气弥漫,宋槿画不禁掩了口鼻,眉头轻皱。
“相公”宋槿画轻声唤道。
“额娘子”赵延聆摇摇晃晃的模索到床前,伸手探了探,紧紧抓住宋槿画的双腕,吃吃笑了几声说道“娘子你知道吗?相公我马上就要一举名扬了”
“相公”宋槿画扶着赵延聆懒散成一盘沙的身子平躺在床上,模出帕子为他擦拭脸庞。赵延聆口中又模糊不清的说了些什么,宋槿画没有听懂,只当酒后醉话,过了一会,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宋槿画只好月兑了她的衣衫鞋袜,盖好薄被,静静躺在他的身旁,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是她的丈夫,所以无论他作什么,槿画都不会后悔的,宋槿画看着醉的一踏糊涂的赵延聆,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事情总没有预期想的那样好,一个月后,赵延聆从外面领回一个女孩,那女孩也就十六七岁,正是宋槿画第一次遇见赵延聆的年纪,那个女孩子胆怯的跟在赵延聆身后,怯怯的望着眼前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她说,“我叫蒋小竹”。
一番打扮梳洗过后,宋槿画似乎从眼前这个清秀的小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时也看到了赵延聆眼中的欲念,原来曾经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他是要打算纳妾吗?宋槿画一言不发的默默从两人身旁走过,落寞的身影落下一记惨白,果然戏文就是戏文,当不了真的,她不是杜丽娘,他也不是柳梦梅。难道是自己容颜已老,她不禁抚上自己的脸颊,黯然伤神,这是他们成亲的第四年,虽然赵延聆并没有提及纳妾之事,但宋槿画已然明白了,那个她满心期待的男人,已经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