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前前后后出了小巷,上了马车,邵平待两人坐定,扬了长鞭驾着车子缓缓行着,马车摇摇晃晃,震得车厢四角悬挂的彩色缨络穗子来回摇摆。
来到宽敞的路上,这里是镇上较繁华的大街,两旁的商铺皆挂了不同的幌子,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招引来往行人驻足观看。
宋槿画坐在马车上无聊,随手揭开一旁厚重的羊皮帘子,望着外面人来人往,一丝凉气吹进,心情也舒畅了一些,转过街角,她正准备放下帘子安生在马车里休养,可偏偏眼角撇过处,看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一片鲜艳的红衣。
“阿红”宋槿画探出头仔细瞧着,那个红衣女子手中提了几幅药包,急急在路上走着。
“赵夫人你怎麽了?”邵平停了马车,就看见宋槿画从马车里钻出来,疾步朝某个方向跑去。
七娘觉察事情不妙,紧跟着宋槿画身后,见到了那个愁容满面的红衣女子——阿红。
“阿红”宋槿画挡在阿红身前,泣不成声,低低唤了一句。
“你是?”阿红抱紧了手中药包,疑惑的望着眼前陌生的面孔。
听到阿红这麽说宋槿画哭的更伤心了,她如今的样貌竟连阿红也不认得了吗?声音更加颤抖起来“阿红是我”
“你是”阿红放松了警惕,仔细瞧了瞧宋槿画,像是发觉出了什么,吃惊的捂住了嘴巴
“夫人!你是夫人”
宋槿画泪眼盈盈点了点头。
阿红激动万分地扑在宋槿画身上,瞬间泪湿衣襟,“夫人,阿红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夫人了,一年了,您到底去了哪里?”
宋槿画无奈摇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你家少爷他”
提到赵延聆阿红又忍不住难过起来,紧紧抓着宋槿画的腕子摇头央求道“少爷他很不好,一点也不好,这几天他天天做梦都念叨着夫人呢,夫人既然回来了,就算可怜可怜少爷,快去看看他吧”
马车在乡间小道上急急行走,道路两旁野草杂生,车辙滚滚,压倒一片片将要破土而生的生命。
“阿红,延聆他现在情况如何,还有你们怎么会搬到这里,去年我回过一趟赵家祖宅,可是那里已经换了主人?”
阿红坐在马车上,双手抓紧了手中的药包,抬眼望了一眼宋槿画,道出了实情“夫人,少爷患了重病,以前的宅子为了给少爷治病,已经卖掉了,后来少爷说想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好好休养,所以刚过完年,阿红就带着少爷到了山脚下安住”
转眼间,已经到了那个山间流水,茅屋低檐的篱笆墙外,阿红第一个冲下马车,扶着宋槿画径直进了里屋,七娘和邵平尾随其后。
前脚刚踏入屋子,就隐约闻到屋子里充斥着草药气味,想必这里的主人是个常年服药的药罐子吧!
“少爷你看谁来了。”阿红拉着宋槿画朝屋子里唯一的床榻走近,强压心头悲伤,变换了一张笑容满面的脸庞,高兴的说着。
时隔一年,宋槿画再一次见到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赵延聆费力撑起半个身子,轻咳了几声,屋子透着光亮,午后阳光最为耀眼,反倒看不清卧在床上人的脸庞,只是身子明显瘦弱了不少。
“阿红你回来了咳咳”赵延聆轻咳了几声,声音明显轻浮无力,“这次又是带了大夫来吗咳咳不是说了不要再浪费银子了,我这病不治也罢”
“少爷”阿红死死咬着嘴唇,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来。
“阿红,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咳咳梦见阿槿,咳咳刚才醒来,我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就好像是阿槿回来了,咳咳你说我是不是睡傻了啊”说着赵延聆自嘲一笑。
“少爷夫人她”阿红拉了拉宋槿画的衣袖,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她。
“阿槿这些年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又或许改嫁了也说不定呢”赵延聆打断她的话,兀自说着。
“相公”宋槿画轻轻唤了一声,径直走向床榻那个瘦弱的男子,她还是唤他相公,即使到现在身上依然还带着一年前他写给她的休书。
赵延聆身子一怔,感觉到眼前有影人走进,奈何他这双眼睛自几个月以前就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大夫说是体内旧疾引发眼疾,他再也不能作画了,一个画师凭他画技再高超,也奈何不了一双眼睛再也看不见色彩斑斓的娇花,分不清眼前人长相如何。
“阿槿”赵延聆张了张口,吐出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名字,颤颤巍巍伸出双手,朝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阵模索,触到人体的温度,嘴角微微挂着笑容。
“是我啊相公,我是阿槿”宋槿画看清眼前人,低声哭噎,到底经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脸色才能惨白到几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突起,瞳孔灰暗无神。
“阿槿,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赵延聆死死抓着宋槿画的双手,怕是失去一般,同时也怕这又是一场梦,这一年多,反反复复这样的梦做得多了,现在到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是不是还有人?”赵延聆眯了眼看向站在一旁的七娘和邵平,只有两道模糊的身影,不知觉眉骨轻微皱起。
宋槿画抹了脸上的泪痕说道“他们是阿槿的贵客,这次寻到相公还多亏了他们帮忙。”
赵延聆赧颜朝着眼前两道模糊的身影点了点头“寒舍简陋,在下眼力不济也不知两位是姑娘还是公子,随意坐就是”
“相公,你的眼睛怎么了”,宋槿画仔细盯着他的双眼,七娘和邵平仅仅隔了他们有七八步,怎么会看不清,可惜那双眸子不再清澈,无法再映出自己的倒影。
赵延聆浅笑摇头不语,掩了口,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宋槿画转头看向身后的阿红,阿红揪着帕子止不住的流眼泪“少爷的病引起眼疾,少爷他再也看不见了!”
“究竟是什么病,这些年你们究竟发生了何事,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宋槿画声嘶力竭朝着屋子无力吼道,隐隐感觉他们像是埋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而自己在这鼓中,终于要勃发而出,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一年多有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她要弄明白的。
阿红吸了吸鼻子,望了一眼赵延聆心里万分难过“少爷他”
“阿红”赵延聆低低怒喝一声,有些生气的打断她。
“少爷”阿红委屈兮兮的叫了一声“少爷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如今夫人来了,难道还不告诉她实情?”
“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事情?”宋槿画紧紧盯着阿红,想要看穿她的心事一般,质问道。
“夫人,其实少爷早在夫人嫁到赵家两年后就得知自己患了病,这些年少爷为了不让夫人担心,不肯说实话,只好暗中治疗,徐大夫说如果细心调养,还是可以活得久些,可是夫人一年前无故消失,然后宋家老爷又带人闯入赵宅,毒打了一顿少爷,自此后少爷的病又严重了许多,最后身子弱的连床都下不了了”
“那蒋姑娘呢,听说她嫁人了,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七娘想起信中还提到一人,那就是蒋小竹。
“小竹她是我在外面买来的孤女”赵延聆扶着床架直起上半身,靠在身后的垫子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说道“当年我为阿槿做了一副《仕女图》,想必阿槿已经对两位说明了咳咳”
“可就是因为那副仕女图,无意中被画师韩宁瞧见,我只好说是偶然遇见一位姑娘就替她作了此画,韩宁贪图画中女子美色,应允推荐我成为画师,但条件就是找出那画中的女子”
七娘猛然顿悟,接口说道“这样说来蒋小竹其实是你找来做那画中女子的替身,也就是宋槿画的替身”
想到蒋小竹最后是嫁给了韩宁,思索了一阵继续说道“其实你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蒋小竹能够像画中女子一般贤淑温婉。”
赵延聆默默点了点头“这位姑娘正是说中了延聆心中所想,阿槿出身大家世族,自小养成的气质岂是一般小家碧玉学得会的,但是为了能够成为画师,能够让阿槿过上更好的日子,我想还是值得冒险一试的”说完又捂着口咳嗽一阵,那一声声咳嗽就像是要将肺腑咳出来,听着甚是揪心。
他无力地垂下手掌,赫然触目惊心的一片腥红,胸口处一阵揪心的痛,这具身子也到了最后的承受限度,接着脑袋歪倒在一旁,晕了过去
“相公”
“少爷”
邵平上前搭了赵延聆的脉门,气若游丝,脉搏细微不振。
“该是无事的,你们且安心守在这里,赵少爷的病怎的也需要大夫来瞧瞧,我脚程快,来去也方便”
明知道这个人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但是邵平宁愿请大夫好好诊治,毕竟他不是正经大夫,对于赵延聆这样,他也不能加以肯定,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而判了他的死刑,一切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
朝着七娘点了点头,大致交代了几句,便奔着出了屋子。
宋槿画悉心照料着赵延聆,望着他安详的睡颜,嘴角撇着一抹笑,有多久没有仔细看他的面容了,是一年前,又或许是更久。
在赵宅的这些年,宋槿画有的只是怨他恨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受到病痛折磨时是个什么模样,到最后自己搬到后院与人隔绝,所以他的一切事情,自己更是不得而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延聆的身子变得潺弱不堪,夜晚经常听见咳嗽不止,可是这一切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
大夫瞧过,只说是太过激动,心情跌宕起伏,并无再言其他,便退了出去。
宋槿画总算松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赵延聆的手腕,低声哽咽,刚才那一瞬,她真怕会失去他。
邵平走到七娘身后,用手指捅了捅七娘,拉着她出了茅屋。
这里背山而建,四周鸟鸣不绝,山间泉水纵横郊野,过眼之处尽是一片苍翠之色,想必四时之景,皆有可观之妙,的确是个与自然融合的佳境。
“你找我出来可是为了赵延聆的事?”
“不错,刚才那位大夫我事先跟他说好了,不伦诊出是何结果,都按我说的就是了。”
“那他”七娘不忍心的朝屋子里望了一眼,低声说道“就真的没救了吗?”。
顿了顿,眼眸一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说道“邵平,你说若是阴阳来了,会不会治好赵延聆”双手攀上邵平的袖子,期望的眼神盯着邵平的眸子。
邵平一声长叹,摇头淡淡说道“阴阳虽然被誉为神医,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我看赵延聆这般,只怕也是油尽灯枯了”
邵平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哭噎声,阿红坐在墙角双手环膝,刚才七娘和邵平所说的话,看来已经被她听到了。
七娘在一旁安慰了一阵子,阿红止了哭声,尽量挤出笑容,跟随七娘和邵平进了屋子,就算心里有多难过,但这一切都不能让夫人察觉出一丝一毫,因为她知道夫人会比她还要痛苦。
宋槿画坐在床沿紧挨着赵延聆的身躯坐下,用帕子仔细擦他的脸庞,这张脸,原来是这样的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够,可惜她发现的竟这样的迟。
阿红望着躺在床上失去知觉的人,轻声叹气,想着也该是时候告诉宋槿画一切。
七年前,赵延聆第一次去宋宅为宋槿画作画,或许缘分天生就是注定的,可惜那时的赵延聆只是一个小小画工,怎么高攀得起堂堂大家世族。
可是上天还是给了赵延聆一次机会,就是那夜的赏月家宴,宋槿画当着在堂所有宾客的面,指着赵延聆说“就是他赵延聆,即将在成为我宋槿画的夫婿。”
婚后的生活也算美满充实,赵延聆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会成为现实,宋槿画一个千金小姐竟然肯嫁给他过着平凡的生活,这一切就好像是梦境一般。
但不管怎样,赵延聆还是觉得对宋槿画有太多愧疚,所以他决定成为画师,只要有了名望,这样宋槿画也会为自己高兴吧!
于是他就去拜访大画师韩宁,有一次韩宁到赵宅做客,无意中瞧见了一副曾经为宋槿画做的画作,他瞧得出来当时韩宁眼中闪烁的,如果可以遂了韩宁的愿,那自己离画师的称号也不远了。
赵延聆含笑将画轴收起,并没有明说那画中人其实就是宋槿画,只说是在街上偶遇的姑娘,便画了幅画。韩宁微笑的点头,赵延聆明白他要说什么
祸不单行,当时赵延聆已经被诊出患有重病,如果好生调理,还是有望痊愈的,所以赵延聆一面顾忌自己身体,一面还有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大计。
几日后,赵延聆带着那个从外面买来的女孩子蒋小竹进了赵宅,那个女孩子他一眼就瞧中了,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间有几分和宋槿画相像,想必如果稍加打扮,也能瞒过韩宁的一双眼。
蒋小竹为了报恩,毫不犹豫接下这个重担,毕竟能被大画师韩宁瞧中总比在青楼卖身为生的强。
蒋小竹在赵宅呆了两年,这两年,她看着那个高贵典雅的宋槿画,一点一丝的模仿,从识字到画画,都是赵延聆亲自教领,给她穿镇上最好看的衣裳,也只是希望能够映衬出她绝代芳华。
本以为这件事可以进行的一帆风顺,可谁知到一直待在后院的宋槿画竟然被韩宁瞧到,韩宁开始怀疑那画中女子的身份,最后不得已才想到了将宋槿画的容貌毁掉这个法子,本想等一切结束,就亲自解释给宋槿画听,可是在那一年刚过完年,宋槿画凄苦的样子深深刺痛他的心,她求他休了她,赵延聆不忍再看宋槿画怨恨自己的眼神,只好忍痛写了休书。
再后来蒋小竹顺利的取代画中女子,嫁给韩宁,而赵延聆被宋老爷带来的家丁狠狠毒打了一顿,致使旧病复发,伤了肺腑,更是一病不起
时隔一年,当赵延聆再次见到宋槿画时,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多么想亲自向她说声抱歉,他虚弱的躺在床上,渐渐模糊了意识,那一句解释再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