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梅林相遇之后,元景便将清念接去了乾阳宫,我知他为何如此,却也不想去找他。反正他一贯宠爱清念,不会是她受半分委屈,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或许,我也该学学他的淡然!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除夕。
于宫女来说,除夕的最大意义莫过于赏钱。纯裕太妃素来仁爱,赏钱也丰厚,贴身侍奉的她还会赏一些她年轻时戴的首饰,样式虽古旧,却也是正经的金银珠翠,拿到宫外去亦是价值连城。
翠荷看着我首饰匣里的一串绿玉珠链,笑道:“姐姐的链子很漂亮呢。”
“是吗?”。我拿起那串链子挂于她颈上,笑道:“你戴着很好看,就给你吧。”
翠荷有些不敢相信:“真的给我了?”
我微微一笑:“原本今日是新年,我也该送你件东西图个吉利,只是吃不准你的喜好”我将首饰匣推过去:“你就挑几件喜欢的留下吧。”
翠荷千恩万谢过,挑了一对儿翠玉嵌宝簪。那簪子也是纯裕太妃赏的,只是很老气,我知她可能是为她母亲留的。翠荷的父亲只是个小主簿,俸禄少得可怜,也没有别的油水,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翠荷又只在宁德功做些粗活儿,例银少,赏赐也不多,除了打点头上管事的,还要时常接济家里,银钱总是不够用。
晚上如意带了些年糕和果品菜肴过来,说是太妃娘娘赏的,太妃娘娘没有守岁的习惯,一早就睡下了,让她和我们一起随便玩笑。翠荷见人多热闹,很开心忙着摆酒菜,我也烧了水来烫酒。
夜已深,我们三个恐存了食,皆不敢多吃,喝了几杯酒,便在一处斗牌取乐。外面放了烟火,他两个都凑在窗边去看,我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杯碟器皿,才收拾到一半,忽然进来个宁熙堂内监,说贵妃娘娘宣我去合欢殿。
不晓得沈凌烟作何打算,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仍记得上次在梅林,她青白的脸色。我倒也并不焦虑,毕竟是除夕,奴才们犯再大的错,也不会受多重的惩罚,免得冲撞神祇。沈凌烟并不愚笨,断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每岁除夕夜,元景都会邀众位王公大臣携家眷入宫赴宴,取与民同乐之意。元景带着外臣在昭阳殿开宴;而沈凌烟以贵妃之尊打理**,眼下中宫虚位,自然由她率嫔妃女眷在内宫合欢殿开宴。
殿内欢声笑语,花团锦簇,沈凌烟端坐上方,一袭大红色云锦宫装,金丝线密密绣着的翟凤纹饰,如意高髻上插戴三儿簪钗,鬓边的芙蓉绢花儿为她添几妩媚,妆容精致,雍容华贵,艳压群芳。她风头正劲,虽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一双丹凤眼中却难掩得意之色。
我缓步走上前去,叩头行礼:“奴婢参见贵妃娘娘,参见各位娘娘,恭祝贵妃娘娘玉体安康,各位娘娘福寿绵延。”
“平身吧。”
我直起身子,立于众目之下,浑身格外不自在,却听沈凌烟道:“早听说你琴弹得好,如今本位与诸位姐妹都在,又正值除夕,你不妨就弹一曲应景儿的来听,若弹得好了,本位定然重重赏你!”
我不禁怔在原地,我的琴技都是出阁后元景所授,我一向疏懒,只学得一曲《春江花月夜》与之合奏。再者姑且不论我琴技如何,单说这应景儿的就不好选,大凡琴曲,多半为深闺幽怨,或是田园之乐,实在不适合除夕夜弹奏。
退一步讲,若想听曲儿,宫中自有仙韶院的歌姬舞姬常日听候传唤。我纵然身为奴婢,却也颇得纯裕太妃倚重,她不该将我当成月伎一般作践取乐。
蹙眉时,青衣宫女已半晌琴架,上置一把七弦琴。我无奈,只得于众目睽睽之下坐下来,双手搭在弦上,艰难拨弄两下,声音清脆却不成曲调。已经有人掩口窃笑,我仿佛已看到沈凌烟嘴角噙着的快意,只觉得如坐针毡,面红耳赤。心烦意乱时,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琴弦竟铮然断开!
除夕之夜,臣民同乐之时,琴弦断裂实非吉兆!众人皆有些怔然,唯有沈凌烟若有所思的执着细瓷杯盏,修长白女敕的手指美如葱根,她又别出心裁的在指甲上贴上金箔纸剪成花样,然后才以凤仙花花汁浸染了指甲,使得那一点金色精致而不张扬,却越发衬出我的卑微,我慌忙跪倒,叩头在地:“奴婢罪该万死!”
她似是颇有兴味的垂眸看着杯中的液体,顿了半晌,轻声道:“罢了罢了,也是本位与众姐妹福薄,怨不得你”,说着换过贴身宫女:“带她去领赏钱!”
我才起身随着那宫女退出合欢殿,殿外冷风刮骨,出来时因沈凌烟急着传召,所以来不及披上大氅。来时身上便已凉透,现在又骤然从温暖如春的合欢殿里出来,浑身不由得打起冷战。随她领完赏钱,我抱紧双臂,一路小跑回宁德宫。
回去时,已过子时,如意与翠荷尚未安歇,正在桌边掷骰子。见我回来忙问贵妃娘娘找我何事。我忙走到熏笼边烤火,哆嗦半晌,才将前前后后叙说一遍
如意遂笑着安慰道:“虽如此,大节下的也不值得生气,妹妹放宽心才好。”
翠荷也附和着,又道:“虽说她是贵妃,然而姐姐是宁德宫的人,她也不敢做得太过”
如意年纪稍长,又是服侍太妃之人,到底比翠荷稳重些,忙打断她:“劝人就劝人,别拉扯上贵妃娘娘做什么”,说完又唤人到厨房为我熬了碗姜汤,以免我感染风寒。我喝了便歇下了,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沈凌烟今日当众给我难堪,定是因着那日我在梅林中与元景关系亲昵,可笑的是还要故作仁慈给我赏钱,好在众人面前彰显她的仁德,果然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我又想起在梅林时沈凌烟的眼神,还有往回走时的步履,她也是因为深爱元景,所以容不下我!
我既已成了她的眼中钉,她也未必肯与我善罢甘休。我便不再出门,沈凌烟再怎么恨我恼我,也不敢在宁德宫放肆。清念不在,我又不必在纯裕太妃那当值,常日无事,想着送清念点什么,奈何身无长物,她其实也什么都不缺。
所幸元宵节那日元景将清念送了回来,她穿着簇新的银红撒花袄,腻在我怀里,安安静静任我抚模着。忽一眼瞥见她脖子上挂着长寿吉祥的金锁,上面雕龙踞凤,做工十分精巧。我料想那是元景给的,因而拿起来笑道:“父皇给的金锁,真漂亮。”
清念一面咬着松仁糖糕一面含混不清道:“不是父皇给的,皇贵妃娘娘。”
沈凌烟,一想到这个人,心中总是不喜。抬起脸,将她的金锁拿下来,笑道:“小小的人儿,戴这么沉甸甸的东西怪累人的,也无趣儿。”沈凌烟固然不敢对清念有恶意,只是见不得她的东西挂在我女儿身上。
我整理着她的衣领,时不时用手指刮刮她胖嘟嘟的小脸,“你在父皇那里住着,可有研习功课?父皇是不是整日纵着你去跟那些侍卫们玩耍,把从前所学都荒疏了?”
“没有没有”,清念连连摇头否认:“父皇天天都让我好好练字,还教我诗经,让我回来念给姑姑听,说姑姑听了一定喜欢”。
我见她一本正经,嗤的一笑:“是吗?那背给姑姑听听。”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倾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我细心听着,唇角的那一抹笑意渐渐冷凝住,皱皱眉问:“父皇就教你背这个?那父皇有没有给你解释,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父皇说不知道,他说姑姑知道,他让我来问姑姑。姑姑,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清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满怀期待的看着我。我只觉得尴尬,咬了下唇,笑道:“这个姑姑也不知道,不过姑姑会好好研究的,等你长大了,姑姑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清念甜甜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