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乾阳宫,我吩咐翠荷去向御膳房要了些酒菜果碟,又自柜中取出火石香炉等物,通通放入一只竹篮中,上以绢帕掩住,便出门往幻雪阁来。幻雪阁虽距乾阳宫不远,然而姑姑不得皇宠,终生无子女,死因又有些扑朔迷离,这里与宫嫔来说有些晦气,所以甚少有人肯涉足。
轻推开门,那声音极为沉闷,仿佛被里面沉淀许久的凄清与寒凉浸染许久,也带了一丝苦涩。眼前一片凋敝景象早不似姑姑在时那般繁花似锦,凉亭上的朱漆早已斑驳,地上虽有积雪覆盖,依稀可见丛生的杂草,就连姑姑最喜欢的梨树上也覆了一层皑皑白雪,被风一吹,或大或小的雪片簌簌而落,倒真有几分梨花飘落的韵味。
走向正殿,乍推开门,一束阳光倾泻而入,地面上满是灰尘,高几上花瓶中插着几枝腐朽的孔雀翎,还有正中那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宝座,姑姑生前就端坐在那里,接受族中命妇的叩拜。
而谁又能料到,就是这破败不堪的宫殿,曾住着大宁王朝崇明皇帝元熙最爱的女人?这也是宫中留有我族人痕迹最多的地方,所以我选择在这里祭祀。我掩住口鼻,也忍不住轻咳一声,走到殿中央双膝跪下,将自己带来的酒菜摆放好。
父亲平素最爱饮葡萄酒,葡萄酒已西域所贡为最佳。所以每岁西域进贡时,先帝都会分出一些赐予父亲,即便父亲那年正为他征讨北汉,先帝也仍派使者前往疆场为父亲送酒。
父母,姑姑,兄嫂,还有我那抄家时年仅六岁的小侄女,我依次斟上。明日便是乾祐五年了,不知不觉中,我入宫已近两年,若父母知道,定然不希望我再步入宫廷,姑姑的悲剧已在他们心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是我与姑姑不同,元景与先帝也不一样,况且我的女儿还在这里,我怎能不去想她不去念她?
娘,你也有我和哥哥,你也时常想着我们念着我们的。如今我也做了母亲,虽名义上只是养母,我却已经满足。娘,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对不对?我走到今日,已无回头余地。
坐了半晌,待那香燃尽,方从幻雪阁出来。侧过头,一个身影飞速在墙角闪过。我大喝一声:“站住!”
面前的宫装女子盈盈下拜:“奴婢给童昭仪请安,恭祝昭仪新春吉祥,凤体安康。”
我看着绿婵:“沈凌烟在合欢殿宴饮,你不去服侍着,跑到这来做什么?”
绿婵听我直接叫出沈凌烟的名讳,不由一怔,随即低头答道:“回昭仪的话: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来拿手炉的。”
“绿婵!”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茫然看着不远处朱红宫墙转角:“本位记得崇明二十三年腊月,沈凌烟册封为东宫良娣,你便是作为她的陪嫁入府的。那时候本位还怀着长公主,你可记得?”
绿婵身子一颤,也不顾礼数,抬头怔怔看着我。
我冷笑一声:“若非因为本位,沈凌烟也不会大冷天的派你出来跟踪暗查。你回去只管对她说,我就是已经薨逝了的元懿皇后纳兰清雅,叫她不必再费心思,也免去一干奴才的奔波之苦。”自怀中取出一枚金锁:“长公主一向不缺人疼爱,有本位,有皇上,还有太妃娘娘,不劳她在那惺惺作态。这金锁,便赏了你吧。”
将那金锁扔到地砖上,也不理会错愕不已的绿婵,我抹回身子往乾阳宫走去。元景已经换上常服,正倚坐在熏笼上,见我回来,笑意中隐含着一丝责备的意味,道:“身子还没好利索,就出去吹冷风。”
“外面并不太冷,倒也不打紧”,我还之一笑,解开披风带子,换上家常熏过的银红色夹袄穿上,也到他身边坐下。他略支起身,凑近来嗅了一嗅:“有些烛火味呢。”
我微微觉得不自在,便坐得离他远了些,又吩咐翠荷倒了杯热茶来驱寒。元景将我重新拉回去,陪笑道:“朕不过随口说说,你就使性子坐得远了。朕才处理完群臣的请安折子,累得很呢。”
我见他一脸倦容,便又坐回去:“三郎既然累了,就躺着歇会儿吧,晚上昭阳殿设宴款待群臣呢,先睡会儿,养养精神”,我扶着他枕在我腿上,又拿了件袍子盖住他。元景顺着我安然躺下,闭目养神一会儿,复又睁眼:“合欢殿的晚宴你还去么?”
我摇摇头:“才去了趟幻雪阁,这会子倒觉得乏得很,不去了。”
元景垂下眼睑思索一会儿,并未感到意外:“不去也好,等朕去后你着人将清念接回来,你卧病这段日子也未曾见她,让她陪你说说话。朕也会顺便告诉凌烟,不必给你留座位。”
我点点头,抚着他的头发:“好,三郎先睡吧,免得到时候精神不够。”
到了傍晚,元景走后,我便吩咐翠荷去接了清念回来。多日不见,清念似乎长胖了些,她身着簇新的银红团花吉祥袄,戴着元景给她的赤金镶嵌宝石的项圈。自元景将她归到我名下以来,清念越发依赖我,在宁德宫住得也不甚好,日日盼着我去接她。如今回来了,便双手搂住我的脖子,腻在我身上不愿动。
我抱着她跨坐到腿上,拉过她的小手,数着数:“一过年,清念就七岁了。”
清念咧嘴笑了:“对呀,太妃娘娘说我可以很快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向父皇那样不怕被母妃染了病。这样等母妃病了,清念就可以贴身侍奉母妃了,母妃你说好不好呢?”
我看着她可爱的笑脸,如若可以,我倒是希望她永远停留在七岁,永远做我手中的宝贝。当然,即便上苍再怜悯我,我的这个愿望也不可能实现。我抱紧了她:“好啊,母妃等着清念长大了来照顾母妃。”
两个人过除夕夜,虽冷清些,然而清念爱说爱笑,又很懂事,我心里很是欣慰。又想起我入宫后母女头回相见,她与我便是那般默契。当真是母女,无论中间隔着什么,隐约中都有一根扯不断的线牵连彼此。
次日清晨醒得格外早,只觉口渴难耐。我见清念仍在熟睡,便披衣下床。翠荷还未进来,我站在窗边伸开双臂,乾祐五年就如那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一样悄然而至,任谁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今日是初一,乾祐五年的第一天,依例帝后要率阖宫嫔妃给太后请安。只是这宫里并没有太后,只有一个备受皇帝尊崇的纯裕贵太妃;也没有皇后,只有一个统摄**代执凤印的贵妃。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却也荒诞。
翠荷见我早起,有些意外。我笑笑:“昨日睡得早,觉得口渴,去倒些茶来。”翠荷答应着,忙倒了盏热茶给我:“昭仪仔细烫着”,她顿了下,又轻声道:“皇上还在东暖阁的炕上睡着呢。”
我微微觉得疑惑:“皇上昨晚没去宁熙堂?”
“没有,昨晚昭阳殿上的筵席一散皇上便回来了。原本奴婢想叫昭仪起来,可皇上见昭仪与公主睡得正香甜,便不肯让奴婢搅扰了,自己略收拾了下便睡了。”
我轻声应了,几乎忘了,沈凌烟只是贵妃,所以无论除夕还是新年,元景都不必留宿在她那里。我轻啜了口茶,便往暖阁里来。转过屏风,果然见元景盖着一副云丝被,阖目安稳而睡,半幅被子垂到地上。我悄声过去将被子拾起,又将被中的汤婆子换了个热的。
一来二去,元景也醒了。他一睁眼,见我只着香色小袄,将我手握住,往被子里带:“大清早就穿这么单薄,也不怕冻着了。”我将手抽出来,为他掖好被角,笑道:“倒也无妨,才喝了杯热茶,身上暖暖的,三郎怎么就睡这里了?”
“你倒好意思问!”元景轻快一笑:“你们母女两个将朕的地方都给占了,不教朕睡这里,难不成睡地上?”
我俯下头,指甲轻划着被子上的暗线花纹:“在这宫里,三郎还缺睡觉的地儿?”
“你这张嘴越发伶俐了,得了便宜又卖乖!”他在我腮边轻拧了下,又伸开双臂:“这时候也该起了,还要向太妃娘娘请安。”
我服侍他穿好衣服,自己也梳洗完毕,换上件柳黄色色锦绣长衣,系茜红色洒金盘锦裙。翠荷为我梳了望仙髻,插戴赤金镶八宝簪两对儿,白玉攒珠步摇一对儿,两串银丝垂珠流苏垂落半寸许,又饰以时新宫花若干,既不失体面,也不过于浓艳。
用过早膳,便带着清念随元景一同去宁德宫。还未进殿内,里面一派娇声软语已飘然入耳。进去一看,纯裕太妃正倚坐在泥金云纹刻绣百福大屏风前的金丝楠木座椅上,众嫔妃皆盛装列坐两侧,珠玉宝光潋滟,粉面胭脂含香,说不尽的富贵繁华景象。
彼此厮见过,各自落座。我坐于杨秋宜之上,元景和沈凌烟一左一右侍奉在纯裕太妃两侧。见清念也来,纯裕太妃又着人上了些节令果品与点心来。清念自小备受娇宠,也不甚矜持,只拣着自己喜欢的随意吃着,纯裕太妃看着她可爱的小模样,也只是温和笑着。
元景坐了会儿,便要去殿上接见群臣。他站起身看着我:“昭仪不走么?”
彼时我正与杨秋宜议论着帕子上绣的花样,正在兴头上,便道:“嫔妾正与杨姐姐说着话呢,过会儿再回去。”元景也并未多说,只是敛了敛袍子便出去了。
他走后不久,忽然听纯裕太妃唤我,忙应了声,纯裕太妃微微笑道:“前几日听说你身子不大好,哀家今日见你,也觉得你清减了些,身子可好些了?”
我离座微微施了一礼:“嫔妾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好多了,多谢太妃娘娘记挂。”
纯裕太妃嗯了声,又温言道:“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日日寻医问药,也是琐碎人。倒不如平日里好生将养,每日茶饭也不要挑着这个拣着那个。”
我含笑应承着回了座位,过会儿纯裕太妃似乎有些乏了,诸人便纷纷告辞出来。带着清念才走到门口,忽然被沈凌烟叫住。我回身施了一礼,又问:“贵妃娘娘叫嫔妾有事?”
沈凌烟只看着清念,笑道:“今日是新年,本位身无长物”,说着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金锁:“这枚长命锁,本位在佛前镇了好些时日,小孩子带着图个吉利。”
清念年幼,对这枚金锁毫无印象,我却记得,微微垂下头,道:“多谢贵妃娘娘美衣”,我抬手拿过清念颈上黄澄澄的赤金项圈,细细看着,道:“昨日皇上已经赐下一枚金项圈,若再收娘娘的金锁,非但无处戴,又奢靡。”
沈凌烟微微愠怒:“堂堂天子之女,一国公主,多几样首饰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昭仪为何执意拒绝?可是对本位心存芥蒂?”
我仰首清浅一笑:“贵妃娘娘想必误会了,嫔妾并无此意。只是绿婵姑娘是贵妃娘娘的陪嫁侍女,侍奉娘娘最久,地位自然也非他人可比。既然贵妃娘娘不甚在意此物,可否容嫔妾做个人情,就将这锁赐予绿婵,娘娘意下如何?”
这金锁昨日刚由我还了绿婵,现下几句话一转,又回到绿婵手中。沈凌烟无从辩驳,面色微微泛白,片刻又恢复先前的从容大方,转向身后的绿婵:“还不谢过昭仪。”绿婵忙小步上前来道谢。
我虚抬了下手:“快起来吧,说来着也是你家娘娘的功德,本位不过是帮着说几句话罢了”,转身又向沈凌烟躬了子:“想必这会儿皇上也该下朝了,嫔妾恐怕御前无人侍奉,就此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