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病一直持续到新年,墨黑酸苦的药汁也一直伴我走完乾祐思念。我仍是浑身酸软无力,甚至连动一动都气喘吁吁。不晓得这是否是元景刻意为之,但不管是与否,我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倒不如顺其自然。
元景近来也忙了许多,忙过了头,便顾不上我。除了最初几日偶尔向萧染过问一下,之后竟再也不问我所服何药、为何病情总不见起色,或是哪位太医开的方子。他每晚仍回寝殿安歇,依例宫妃染病,为防过给别人,皆迁往他所养病。元景却特许我不必搬离,只是除了每晚枕边的一点温存,前几日的恩爱缠绵竟似被时间,或者是什么别的消磨殆尽了。
或许再美好的感情也总归是要在时光飞逝终归于平淡吧,唯独我无法释怀,每日郁郁寡欢。我如此,元景偶尔温言劝上几句,我对此也不甚挂心,一来病着懒懒的,二来我与他之间似乎隔着许多无法逾越的鸿沟。元景对我的散漫不甚在意,翠荷却担心我失宠,时常劝我多和元景说说话、撒撒娇。
我苦笑,让她拿了我的妆奁来,她不肯。只是每日喝药时,从那汤药中看到自己瘦削的脸。连自己都觉得难看,更何况是元景。不过即便真的失宠,元景也会念着结发之情,是我丰衣足食,而不似别的失宠嫔妃被肆意克扣衣食份例。
只是被汤药浸泡的日子,终于有了一丝甜,听翠荷说元景除早朝外甚少出去,却频繁召见吏部尚书陆天南。
陆家算是寒门,陆天南多年来在朝中也备受压制,郁郁不得志。论起来他也是元景亲自提拔起来、为数不多的官员之中较出色的一位,沈奕多次想在吏部安插一个亲信皆被陆天南驳回。
然而沈、陆两家不睦却并非因这一事之故,早在先帝时,陆氏族人便有被沈奕攻讦而流放者。而且我偶然听宁熙堂宫女说过一次,陆天南的内兄原本在西郊看中一块地,本已谈好价钱。谁知长平侯沈素节也相中那块地,也不顾人家有约在先,非要强买过来。
偏生那卖主又极其势利,见沈素节身居侯爵,沈奕又是当朝权臣,又有沈家长女在宫中为贵妃,册立皇后似乎指日可待,于是赶着巴结讨好,竟以一半的价格卖给了沈素节兴建别院。
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两家恩怨无疑又添一层,越发势如水火。宁熙堂宫女谈到此事,还满脸得意。我暗暗冷笑,入宫多年,连盛极必衰的道理都不懂,迟早会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晓得。后来我状似无意将此时透漏给元景,元景只是淡淡笑了笑,几日之后陆天南便擢升为吏部尚书。
将朝臣分为两派,使其鹬蚌相争然后坐收渔利,这似乎是帝王最爱的手段。元景果然已经对沈家下手,我冷笑,沈奕,有生之年我一定亲眼见沈家覆灭!
除夕那日,元景出去时我还未醒。其实近些日子多半如此,我早醒时他已出去,我临睡前他仍在暖阁看书。表面上同住一宫、同床共寝,却已似数月未见。新年这日,元景除了要到太庙祭祖,还要在大殿之上接受群臣朝拜,并书写一些福字赠与大臣。而要等到正午时分,才在合欢殿开宴,阖宫团圆。
我令翠荷准备了些赏钱给乾阳宫宫女内监,翠荷分发下去,我又包了一卷二十两银子给她。早膳有一道莲子红枣粥,看那链子颗颗饱满,不由问道:“这个时节哪来的新鲜莲子呢?”
翠荷一边整理着除夕例行赏赐,一边笑道:“这就是皇上疼昭仪了,听说是皇上在莳花局挖了蓄水池,移植一些莲花,即便在冬季,也有新鲜莲子。不过移植来的莲花成活的并不多,这莲子也只供皇上和昭仪-----皇上还给这粥赐名,叫:踏雪寻梅!”
我看着碗中莹白粘稠的米粥,一颗颗红枣浮于其上,可不是踏雪寻梅么?我轻声吟咏这四字,多少画面在脑中纷纷闪过:东宫的雪中嬉戏、梅林中一黑一红携手相伴、身后那深深浅浅的足迹、草庵里的风光旖旎···
用过早膳,陆云容托人为我送来一件绣袄,不甚华丽的粉白色,领口胸口绣着几丛兰草。记得当初内侍省验察我们的绣品时,她扔给我的帕子上也绣着一丛兰草。她亦很喜欢兰花,除兰花外,也再难有什么花可诠释她幽静淡然的气质。翠荷却不大喜欢,嫌这衣服素净,不适合这喜庆日子。
我将外面的团花绣袄月兑下,换上这件,一面照着镜子一面笑道:“总归也无人到这里来,白穿那么喜庆给谁看?倒不如自己随便些”。我将长发用玉簪挽住,慵然垂落两鬓。近来身子也有了些力气,面色也带着些许红润,略施脂粉即可遮掩病容。看着虽仍是瘦削,然而比起以往来已经好上太多。闲来无事,便歪在榻上解着一把孔明锁解闷。
无意间抬头,见那羊脂玉瓶中的几只梅花已凋落大半,因而唤过翠荷,令她与我一同去梅园。这个时节,梅花已经显出衰败的兆头,在梅林中穿梭半晌,才算折到几枝。原本除夕、新年众嫔妃都应去宁德宫给太妃请安,因我病着,元景特许我不必去。现今既已到了这里,进去坐坐也无妨,况且我病时,清念便在宁德宫住着。因而先吩咐翠荷带着梅花回去插好,自己去宁德宫。
不料竟扑了个空,纯裕太妃带着清念到顺恪太妃那里说话了,如意跟着贴身侍奉,只余几个小宫女在看屋子。我自荷包中拿出些散碎银两给他们买些酒食,便出来了。宁德宫正门两旁一丛丛干枯的植物上顶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我弯下腰来掬起一捧攥在手里,边走边把玩着。
天虽不甚冷,然而宁德宫地势偏远,难免风大,幸而翠荷为我挑了件厚披风。一路上并未碰见什么人,只是经过合欢殿时,里面欢声笑语,着实热闹。在门口踌躇半晌,原本因这几日元景待我不似从前,心中有怨,可早上那‘踏雪寻梅’···
正思量着,守在殿门口的黄门舍人眼尖,一眼见了我,立即高声通传:“童昭仪到!”
事已至此,我也只得进去,里面一片花团锦簇分外耀眼,因是新年的缘故,诸人着装皆以红为主:银红、品红、玫瑰红,唯有沈凌烟一身正红,坐于元景下首。我虽也外罩大红披风,然而内中却着云容送的那件粉白色大袄,在人群中难免显得突兀;诸人皆满头珠翠,唯我图轻省,只挽了个望月髻,斜插两对碧玉发钗,在此刻更觉寒酸。
元景见了我,似乎很高兴:“你来了,朕瞧你这气色可好多了,快到朕这来坐吧。”
我见杨秋宜之上还有位子,便知是沈凌烟为我所留,因此笑道:“多谢皇上厚爱,只是嫔妾还想坐到杨姐姐身边,数月不见,嫔妾也攒了些体积话要与杨姐姐说。”我侧过身,杨秋宜却起身微施一礼,轻声拒绝:“昭仪还是坐到皇上那去吧,嫔妾最近偶感风寒。昭仪才刚好,若在过了病气给昭仪就不好了。”
她说话时只拿帕子掩了口,果然有很重的鼻音。我向前一看,果然元景坐在桌案右侧,左侧的红木雕花椅空着,搭着明黄色刺绣山河日月椅搭,那应是皇后宝座。沈凌烟贵为贵妃,尚且与嫔妃同席,我只是个正二品昭仪,怎好···
“你刚从外进来,冷风朔气的,朕这里离熏笼最近,也暖和些。你才刚好,别又添了新病。”
他如此说,我只得走过去踏上台阶,坐在暄软的椅垫上。帝后宝座之后由宫女执着明黄色日月山,之后便是半人高的大熏笼,依稀可听见沉香木炭燃烧的噼啪声,暖香缭绕。那热气刚好,熏得后背暖暖的。
在宁德宫团了个雪球,才进合欢殿不久便化成水了,我的手被刺激得通红。元景在桌帏下伸手握住,关切道:“手这么冷,可是哪里不舒服?”我瞟了眼坐下众人,羞笑道:“倒不是不舒服,是嫔妾自己贪玩,才在宁德宫攥了个雪球,才化了,所以手有些冷。”
“朕给你渥着吧,省得待会儿上了菜,你又拿不动筷子”,元景将我手轻握住,温和笑着:“你去宁德宫了?”
我柔声一笑:“原想着给太妃娘娘请安,再看看清念,多日不见心中也挂念着。偏巧太妃娘娘带着清念到顺恪太妃那里了,嫔妾只得回来。”
沈凌烟在下温声笑道:“皇上,既然童昭仪已经归坐,是不是可以开宴了?”
元景点点头,沈凌烟便命人传菜。元景执起银錾花壶在我杯中斟满:“这酒是民间老人口耳相传的糯米甜酒,内中又加了许多珍贵药材,酒性温和,绵甜可口,你久病初愈,正适合喝这个。”
我低声谢过,将被子送至唇边时,赵昭容轻声一笑:“皇上与昭仪姐姐如此眷眷情深,当真令嫔妾等羡慕呢。”
元景面色仍是温和,低头轻啜了口酒:“昭容很会说话。”
周才人原本安分坐着,听闻此说,嗤的一笑:“昭容姐姐一向最擅辞令,妹妹也时常听人说昭容姐姐一张小嘴,就像那半熟的杏子,又是酸又是甜的。”
此言一出,惹得不少人掩口偷笑,赵昭容立刻面皮紫涨,只碍于众人不得发作。元景低头喝酒,不予理会,唯有沈凌烟温声道:“姐妹们一同侍奉皇上,何必分出彼此?皇上待**一向一视同仁,只不过昭仪妹妹年轻,又久病初愈,所以皇上难免多疼一些。”
冷冷瞟了眼坐下诸人,垂眸夹过就近的一块鱼,正细细挑着刺,却听周才人笑道:“贵妃姐姐所言句句在理,当日陈婕妤在时,皇上待她亦如是,昭容姐姐也···”
多次听‘陈婕妤’这三字从她口中说出,心头陡然不快,霍然起身,手中的一双银箸重重顿在紫檀桌案上。那上面铺着明黄缎子,虽不甚响,在大殿里却显得极不和谐,四周立即肃静下来:“大节下的,周才人反复在本位面前提及陈婕妤,是诅咒本位早死么?”
周才人慌忙离座跪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嫔妾不敢···嫔妾万万不敢诅咒昭仪···”
我见她脑后别着的玉蝉押发的触须轻轻颤抖,缓缓坐下,柔和了语气:“你这是做什么?本位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这般作势,倒似乎本位是奸恶之人了,快回席上去吧。”
周才人惶然归坐,沈凌烟看了我一眼,眸中含笑。我自然知晓她意,也不予以理会,夹了块翡翠虾仁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毫无滋味。元景轻声道:“鱼虾皆为发物,少吃为宜”,说着将些清淡小菜挪向我处。
我略吃了些,便借口身子不适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