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来灵泉宫已一月有余,因皇后沐浴用的瑞凤翔云汤在元景生母庄献皇后薨逝后,便一直无人用过,现已年久失修!所以我只用皇帝的玄龙映日汤,每日几次用温泉水沐浴,双腿上的疼痛也渐渐缓解许多。灵泉宫距皇宫虽然不远,然而雪天路滑,轿辇行于两者之间十分不便,但元景每隔几日仍会来一次。
安淑仪与周才人被罚在太庙一直跪到日落,最后还是纯裕太妃出面将两人送回。近日又因周才人的母家被沈奕弹劾诬陷忠良,沈凌烟便以宫人染病当移居别所,以防过给他人为由,直接将周才人从居所迁往冷宫附近的两间空屋,只说那里人少清静,适宜养病!
沈凌烟向元景告知此事时,元景只是淡淡应了声,算是默许。皇上和贵妃如此,底下人难免更作践着些,太医每日也只是去点个卯便走。久而久之竟成痨病,如今也只是在熬日子。听翠荷说那屋里的窗户纸已有多处破漏,冷风直接吹在病榻上,一应热汤暖炉俱无,唯有地中央的一个铜炉里燃着些最下等宫人才用的炭火,满屋子的黑烟炝得人直掉眼泪。
原来沈凌烟也并非一味儿的宽和贤惠,如此对待周才人固然有揣摩元景心思刻意迎合之意,然而最要紧的是如今周才人因母家缘故,已转向安淑仪,沈凌烟也有了如馨作为新的棋子,周才人不中用,实在不必留着!
至于安淑仪,元景只是罚了她两个月份例,责令其闭门思过,又钦命太医为其诊治伤寒病症!太医不敢怠慢,不日便可痊愈了。到底是宣藏王的一片心意,元景总要顾着宣藏王的三分情面!
天朗气清,时光静好!
翠荷从外而入,抱着熏得热热的猞猁狲皮进来,将我的双腿包裹好,又将一个小手炉轻放在上面。我歪在枕上,无奈道:“又不是什么大病,早就好了,还要劳你这样日日想着,也真费事!”
“昭仪可莫要大意,这病虽不算什么,却最容易落下病根,奴婢来之前皇上和太医们也交代了奴婢务要为昭仪好生调养!如今日日在这灵泉宫居住,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外面的天儿可冷着呢!”翠荷从宫女手上的托盘里拿过一个翠玉盖碗递给我:“昭仪先将这燕窝汤喝了吧,温度刚刚好!”
我靠在枕上,心里却很是念清念,也不知平日没有我哄着她,她会不会习惯,肯不肯好好吃饭,夜里会不会哭,太妃昭仪教她的课业是否愿意学习。心里想着,嘴上也情不自禁念叨出来:“清念这孩子最喜欢玩雪了,这几日大雪天,也不知太妃昭仪会不会放她出来玩玩儿雪!”
翠荷婉言劝道:“太妃昭仪从小就教养着长公主,自然是不会舍得让长公主受委屈!奴婢倒觉得昭仪的身体倒是最要紧的!”
我垂头慢慢啜饮着碗中的汤羹,心情却仍未轻松半点儿。如今我身处深宫暖阁之中,有时尚能听见外面冷风呼啸的声音,可见外面该是何等的冰天冻地!明仪殿炭火再旺盛,也不能跟灵泉宫比。况我与翠荷都不在,清念又小,也不知那些底下人能否尽心服侍,上夜的人是否会贪睡?
正心烦意乱着,外头门上的小宫女进来回话说皇上打发御前服侍的小路子来说话。我忙令传他进来,翠荷笑道:“定然是来送梅花的,皇上知道昭仪喜欢梅花,如今又病着,无法回宫亲身观赏,所以每日给昭仪送一枝梅来!”
我看着屋子里大理石长条几案上放置着的几瓶红梅,或是盘虬卧龙,或是孤削如笔,或是全然绽放,或是含羞欲放,各有千秋,一看便知是用心挑选!小路子从外进来,高举着一瓶梅花打千儿请安:“奴才参见童昭仪,昭仪万福安康!”
“快起来吧”,我在熏笼上虚抬下手,翠荷也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梅花,注了些水安置在几案上,小路子垂首道:“皇上说如今快到年下,恐没时间来看望昭仪,等年前便来接昭仪回宫过年,也请昭仪在这里务必安心养病,皇上与长公主一切安好。另外皇上因担心长公主夜里思念昭仪,所以将长公主接去了乾阳宫亲自照料,请昭仪大可不必挂念”,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轴双手奉上:“这是前日皇上命人照着皇上和长公主的原样画的,说昭仪见了准喜欢!”
翠荷接过来递与我,我展开一看,不由得欣喜异常,只见明黄的卷轴上用香粉和着胭脂红惟妙惟肖得画着梅园的白雪红梅,远近分明,极富层次感,一棵梅树下站着个六七岁的女童,正拿着一只红梅,插向一边的雪人身上。那神情,那眉眼,跟清念别无二致!不远处站着的一身玄黑色斗篷的,面上含着慈爱的微笑的,不用问也知道那便是元景了。
我慢慢欣赏着,拉着翠荷道:“你瞧瞧,清念这孩子是越发惹人疼爱了,似乎也长高了些!”翠荷亦点头应是,我抬头问向小路子:“宫里什么时候也有如此优秀的画师了?”
小路子低头答道:“此画并非出自画师之手,而是前几日贵妃娘娘的内兄沈大人入宫陪皇帝下棋,皇上偶然兴起,便命他画了这幅画。皇上自己观赏几日,便命奴才拿来给您瞧瞧!”
贵妃娘娘的内兄,那便是沈惟雍了,沈素节一介粗莽武夫,断不会有此文采!我点点头:“劳烦你与皇上说,就说本位一切安好,他若忙着,也不必过来,另外”,我顿了顿,含羞道:“冬日天气寒冷,早晚时朔风凛冽,请皇上也务必保重身子!”我命翠荷赏了些银钱给他,又将他的手炉里添足了炭火才命他回去。
翠荷笑着将面前小机上的翠玉盖碗拿起来:“如今长公主一切安好,昭仪可以放心了!说起来皇上与昭仪果真是心有灵犀,昭仪惦记着什么,就来什么。昭仪且先喝汤,待会儿奴婢就把这画儿给您挂起来,让您天天看着!”
我端起碗,笑骂道:“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什么话都浑说!”
翠荷笑道:“昭仪最是圣德怜下的,奴婢自然无需再昭仪面前战战兢兢!”
我只笑笑,放下碗从枕下的取出一柄菱花镜来,将领口的盘花扣子解开一枚,去照那颈上的的伤痕:“本位瞧这颈上的伤痕似乎淡了些,只剩下一道红印子了”。
翠荷也凑上来瞧瞧:“奴婢早先在家时听老人说,只要伤疤不太深,过了一冬,初春时就会消失了。昭仪这伤本来就不深,等夏天穿夏衣的时候自然就会消失不见了!”翠荷说到此处,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起昭仪这伤口,奴婢倒听说了件有趣事:前几日薛美人养一只猫竟无缘无故跑到含章殿去了。安淑仪正病着,难免心情差,一怒之下竟命人将那猫打死了。昭仪含章殿与延庆殿本就远,况且这大雪天,猫儿都好好呆在屋里。分明是薛美人在讽刺安淑仪只会像猫一样挠人,她又跑到皇上跟前说安淑仪仗着位分高欺负她,皇上也只是将其安抚一番了事。”
“这倒奇了,她们两个无冤无仇,如馨怎会去开罪安淑仪?”
“哪里是无冤无仇?”翠荷一边剥着蜜桔一边道:“听说薛美人未得幸前,在仙韶院做舞姬,多番受到安淑仪折辱。如今安淑仪失宠,薛美人怎会放过?”
元景虽未因此降罪于安淑仪,然而她若再想得宠,怕是不太容易了。我不禁微微叹息,安淑仪与周才人并没有错,失宠嫔妃受人欺侮已是稀松平常,她们只是做了人人都会做的事,只是她们不该遇上我!
夜已深沉,灵泉宫宫殿墙壁极厚,外面透不进一丝风。寝殿内梅花疏影横斜,玉钩闲挂绣帘,暖香宜人。换过寝衣,披上百子刻丝银灰鼠小袄,倚坐在熏笼边上看了会儿书,凑巧翠荷抱着薄毯从眼前走过,顺口道:“翠荷,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是你娘吗?”。
翠荷怔了下,有些尴尬的笑笑:“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女孩子,哪来的名字?不过是家里人随便大姐儿二妞儿的叫着罢了,这名字还是初入宫被分配到宁德宫时掌事嬷嬷给取的。不过当初嬷嬷给取的名是‘荷花’,奴婢想着娘亲喜欢绿色,便央告着嬷嬷给改了翠荷!”
我低头看着书本,又抬头看她,笑道:“本位看着廖融的诗里头,有这么一句:红踯躅繁金殿暖,碧芙蓉笑水宫秋!将这‘碧芙蓉’三字,只取前两字,‘碧’与‘翠’同指绿色,‘芙’与‘荷’同指荷花!‘碧芙’二字就给你做名字可好?”
“碧芙···”翠荷轻声吟咏着这个名字,复又喜不自胜,叩首道:“奴婢多谢昭仪赐名,奴婢甚是欢喜,不胜感激!”
“快起来吧”,我又低下头看着书卷上‘宝筝钿剥阴尘覆,锦帐香消画烛幽。一旦色衰归故里,月明犹梦按梁州’,便觉有些无味,再看前面的‘神仙风格本难俦,曾从前皇翠辇游’之句,越发觉得烦闷。
但见一旁几案上宝树桂枝灯台上,九根红烛灯火跳跃,翠荷在一旁忙着收拾床铺,抽不出身来剪蜡花儿,愈发显得那烛火飘忽不定,给人以孤苦无依之感。拔下头上的银簪子,闲闲挑着那灯花儿打发时光。
记得我待字闺中之时,曾听娘说过,男女大婚之夜的洞房花烛,若是可以着一整晚,夫妻便可白头偕老。我对此深信不疑,出嫁那夜,虽整整一日告祭这个参拜那个,弄得头昏脑胀,却仍然不时的盯着那两根龙凤花烛。早起时见那花烛还剩两小半段,还为此欣慰不已···
环视一眼周围空荡荡的寝殿,心下不禁怅然若失。低头看书,那一行齐整的印字似也随着那烛火闪烁不定,看着有些眼睛痛。索性放下书卷,转过茜纱双面透绣屏风,翠荷正弯腰整理着床铺,我见那地下脚踏上的一卷绛色薄毯,便道:“如今天冷夜长,这毯子也太薄了些,该换上厚一些的!”
碧芙回身笑道:“昭仪有所不知,这灵泉宫虽暖,却不同于皇宫里的地龙火盆的暖,到了后半夜难免有奴才偷懒,屋子就凉些;这灵泉宫,是因为地气暖和,即便到了后半夜,这也暖暖的,奴婢也用不着那样厚的毯子了。”
“那也罢了,只是别冻着才好!”我爬上床拥着一幅银红色万字云锦绣被坐下,那锦被上日日用伴月香熏着,香味意蕴优雅、温静恬淡,淡淡一缕在鼻端萦绕,静心安神。我偎在软枕上,把玩着床里侧挂着的一排香包,想了想幽幽道:“皇上头日传话过来,要二十九才能来接本位回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