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至三月,便犯了春困,身子一天比一天懒怠,白日除了教清念读书认字,便是歪在榻上歇着。窗外的景色再迷人,也打不起精神来欣赏,倒辜负了一片新春胜景。这日早起时便觉身上沉重,用过早膳,坐在案边才教清念写了两篇字,便越发困倦,想来也是昨夜睡得晚的缘故,并无大碍,因此也未曾找太医瞧过,只教碧芙带清念出去玩儿,留我一人歪在罗汉床上小憩一会儿。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纱,在罗汉床上投下一片昏黄的影子,光看着也觉得懒散了。乍挨在枕上,头便越发昏沉,眼皮子也沉重得紧,只是睡得却极浅。恍惚中似乎听见帘子动了下,我依旧合着眼,又恍惚间,竟已身在东宫。只是东宫的一切都变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海棠林,天朗气清,花开正浓!
一阵阵清风迎面吹来,一如婴儿的手拂过面颊,温柔舒适,那片片繁英扑簌簌落于裙裾间,使那衣带含香。我蓦然回首,只见自己长长的白色裙摆拖到很远,上面点点落红如最精致的刺绣,恰到好处的点缀其间。这里莫不是就是陶公笔下隐没在红尘之外的世外桃源?我向前走了几步,那漫天花雨也在我身畔翩翩起舞,伸手接住一片柔软,嘴边不经意噙着一丝笑意···
“你是祸水!纳兰氏的女人都是祸水!就是因为你他才违抗了朕的命令!”
我一惊,是谁?谁在说话?那声音仍在耳畔缭绕,一点点变得阴气森然。我分辨出那是先帝的声音,顿时惊骇不已,先帝早已葬入皇陵了,莫不是灵魂来找我索命?不,我并不欠他什么,自册封以来我一直恪守妃嫔本分,不曾有丝毫逾越,更不敢恃宠而骄祸乱朝政!反而是他,为着一己私欲,册封我为太子妃,又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将这一切亲手打碎!
“你是祸水!纳兰氏的女人都是祸水!就是因为你他才违抗了朕的命令···你是祸水!纳兰氏的女人都是祸水!就是因为你他才违抗了朕的命令···”
那声音仍旧不知疲倦地在耳边回响,如咒语一般念得我头疼不已,纵使浑身是理,也难说出一星半点儿,只是捂着耳朵漫无目的地跑着,那声音也如影随形紧跟在身后。忽然眼前多了一抹白色的背影,与那粉红花雨相交辉映,丝毫不显突兀。那似乎是萧染,更像是元景,不,是皇帝,他现在是皇帝,他才可以保我性命!我想喊他,却是被一条丝带缚住颈项,无法出声,只得冲着那背影拼命奔去,终于抓住他的衣袖···
我欢欣不已,抓到了他,耳边那声音也逐渐消失···只是为什么觉得抓在手里的,倒像是一只手,恍然睁眼,一张温柔含笑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被我抓在手里的,原来是元景的一只手。他却恍然不觉,只以左手拿出一方罗帕将我额上的汗珠轻轻拭去。我仍旧抓着他的手,轻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元景微微一笑,温和似水:“来了有一会儿了,也没什么事情,只是几日不见你,心里也着实惦记着,便来看看。朕方才见你睡得不太安稳,出了些汗,是做了噩梦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倒没有不舒服,只是做了个梦罢了”,我回想了下,关于梦中之事已忘了大半,只记得自己追寻良久,才抓住他的衣角,遂笑道:“梦见艰难跋涉许久,才算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过程虽艰难了些,结果是好的,想想也是值得!”
“嗯”,我点点头,垂眸抚弄着他的右手,他也不动,静静看着我。他的手温度恰好,掌纹清晰,指间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几年来勤于政务的痕迹。我与他五指相扣,他的指上戴着一枚碧玉扳指,我的中指上恰好也戴着一枚金镶东珠戒指,玉主阴,金主阳,金玉良缘,阴阳参配,明珠入掌。那上面的东珠,不正是清念么!想到这儿,不觉得唇角含笑。此刻湘帘半垂,将那室内的柔情缱绻,也透出一二。岁月静好,绣阁含春,大抵如此吧!
“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朕也乐一乐。”
我放开手,只以素纱衣袖掩面,低低笑道:“嫔妾不说,三郎自己去猜!”
元景拉着我的衣袖,来回轻轻摇着:“你这袖子里好香,味道又不似寻常香料,清逸幽雅,朕从前竟闻所未闻!雅儿面容美如花神转世,莫非真如古人所言那般‘如花解语,暖玉生香’?”
我掩口笑道:“古人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定是三郎自己的杜撰,却拿来糊弄嫔妾!”
“朕不糊弄你,真有这句,只不过朕忘了出自哪里!”他欺身压下来,仍旧拉扯着我的衣袖,温热的呼吸喷在面颊上,他微眯着眼专注看我,柔声问道:“你早上涂得什么胭脂?和那袖子里的香一个味道,叫人醉魂酥骨!朕想了半日,才记起那是梅香!梅妻半袖之香,已胜却姹紫嫣红无数,朕得之,乃朕之幸也!”
我轻推他一把,嗔笑道:“青天白日,你就说这些话,便是屋子里没人看着”,我抬手指了指那金笼上的鹦鹉:“那上面的鹦哥儿可是全听了去,仔细说出去叫人笑话你!”
“笑话倒未必,但羡慕却是一定的!朕改日···”一语未了,只听外头帘子一动,一个人影飞速闪到门外。元景登时不悦,直起身子道:“谁在外头?”过了会儿,只闻一声娇笑,如馨掀帘子进来,行礼道:“嫔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昭仪姐姐万福!”
元景欠了欠身:“起来坐吧,如今你有身孕,不必在意这些礼节”,如馨便在一旁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我起身时,方意识到由于方才的睡眠及与元景拉拉扯扯,领口已经松垮,露出亵衣的一抹嫣红,忙侧身整理好方笑道:“妹妹什么时候过来了?怎不着人通禀一声。”
如馨笑道:“也才到这里,见门上悄无一人。想是姐姐素来仁慈,待奴才们极好,所以都躲着偷懒去了!”
她位分低于我,却擅自闯入我的内室,难免有不敬轻慢之嫌。只她是有孕之人,元景也没说什么,我更不好与她理论,只得作罢。碧芙此刻不在跟前,我便亲自斟了茶给他二人。元景自饮了半杯,嘱咐道:“美人有孕,不宜饮茶”。我想了想,便换了杯牛乳给她,笑道:“原是我粗心了,妹妹且尝尝这鲜牛乳吧。”
如馨笑得越发明媚:“哪里就那么娇贵了?皇上也太小心了!”说着又笑着转向我:“如此倒有劳姐姐了!”
我笑了笑:“无妨,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客气?”
元景开始时垂眸坐着,此时便起身道:“朕在这里,拘着你姐妹两个倒不自在。朕想起乾阳宫还有些折子要批,就先去了,你姐妹也好叙话。”
我与如馨忙起身行礼:“嫔妾恭送皇上!”
明仪殿地方窄小,寝殿与日常作息的暖阁并未隔断。如馨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牛乳,抬眼看着寝殿藻井上挂着的两盏琉璃宫灯,又看了看那紫檀架子上的赤红珊瑚树,笑道:“姐姐这里虽然地方小些,可是好东西却不少。妹妹每来一趟,都能长不少见识!先前只听说广陵王进贡了一棵珊瑚树,十分罕见,原来竟是到了姐姐这里,让妹妹好生羡慕!”
我听出她话语里的酸意,只是温和笑道:“妹妹有所不知,这珊瑚树本是皇上给太妃娘娘赏玩的,因清念喜欢,便百般缠磨着太妃娘娘要了来。不过玩儿了几日,便腻烦了,本位瞧那东西放着也可惜,就自己拿了来。”
她抬眼看着那对宫灯,似笑非笑道:“这灯也当真是别致珍贵,单看那上面的莲生并蒂花样,便知皇上对姐姐的一片心意了!”
心中有些不耐,如馨此番来,已明显不似往常那般谦卑温顺,这自然是仗着月复中孩儿的缘故。只是如此一味儿在我面前发酸,我再好性儿,也容不得她如此:“凭他再好,也不过是玩意儿罢了!本位记得妹妹有架紫檀底座的翠玉插屏,还是皇上亲自为妹妹监制的,上面精雕细琢的《洛神赋图》也极为传神呢!不过妹妹如今身怀龙裔,他日晋封也是指日可待。可见妹妹是有福之人,自然也不会在这些玩意儿上多留意,妹妹你说是不是?”
如馨听我说出一大篇话,也觉得不自然,面上有些讪讪的,随即想起自己贵重身份,又得意道:“姐姐说得对极了,如今妹妹最该做的便是好好养胎,好给长公主添个健康的弟弟妹妹!”
我微笑颔首:“妹妹能如此想,本位也很高兴!”
明一句暗一句说了会儿话,如馨方才告辞离去。不由松了口气,如今便如此,将来若诞下子嗣,岂不越发无法无天了?到那时沈凌烟又岂能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