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恪公主满月那日,我也起个早,碧芙为我梳好发髻,另插戴累丝珠钗一对儿,玉垂扇步摇一对儿,虽不甚华贵,然而上面的垂累珠玉泠然作响,极是动听。碧芙又将那开得正好的并蒂秋蕙剪下来为我簪于髻上,我又拿起那半月形翠羽花钿润水之后贴于眉间。
前几日元景赐下两匹真红雪花球露锦,我已吩咐尚功局做了件齐胸襦裙,做好之后云容便送了来。宫中平日着装素来是上淡下艳,我只着月白色立领中衣,外罩柳黄色彩绣竹叶褙子,便系着那条真红雪花球露锦襦裙。
孟罗绮受冷落已久,今日端恪公主满月,元景近来忙于朝政,未必会过去,其他嫔妃见风使舵,怕也未必会去。元景素来待我极好,如此盛装打扮一番,也是为了抬高端恪公主的地位。
正弄着衣领,忽然间御前的人来回话说前几日元景来时,本是有件要紧事与我相商,只因薛美人忽然来访,就浑忘了,元景嘱咐我小公主满月酒一过定要去龙翔殿一趟。我虽心下狐疑,却也应了。
收拾停当,便带上碧芙并几个拿着贺礼小宫女出门。路经迎春圃时,那儿的牡丹开得正好,且多是些‘二乔’、‘锦帐芙蓉’之类的名品。有单瓣的,也有重瓣的,一朵朵开得十分大气繁盛。我也忍不住上前摘了一朵浅粉色的‘银鳞碧珠’在手里赏玩,又吩咐身后的碧芙道:“等回来时,还要经过这里,到时候摘一些粉红的‘桃花飞雪’,就插在本位案头的琉璃瓶里。”
碧芙忍不住问道:“可奴婢记得昭仪案头的琉璃瓶正是葱白色,若再插上粉色牡丹,岂不是太素净了么?奴婢瞧着这‘葛巾紫’、‘珊瑚台’都不错,昭仪是否也要一同采些回去?”
“你哪里知道,白牡丹多香,紫色牡丹的香气更为浓烈,唯黄、粉二色的牡丹香气才清雅。若嫌那葱白色花瓶素净,换一个倒也使得。本位常在案边教长公主念书,案头摆放的鲜花味道宜清淡不宜浓郁”,我轻点着那一片片娇女敕的花瓣,又道:“况且,这牡丹之美,本就源于她雍容华贵的气度,不似芍药那般单纯美在颜色。所以刘孟德称牡丹为‘国色’,而芍药则是妖艳无格,就连那文人雅客最喜爱的‘池上芙蕖’,也成了净而少情的物事了。”
碧芙笑道:“到底是昭仪懂得多,奴婢看着这花儿只是鲜艳一片,到了昭仪这里,却说得出这些道理来!”
“是本位母亲从前就特别喜欢牡丹,庭院里也栽种了许多,虽不及这里的名贵,但得母亲精心培育,也开得十分好看!时间久了,本位也和母亲学了一些。记得先帝在世时,母亲入宫,姑···”我猛然打住,又掩饰道:“先淑妃特地赏了母亲两株复色的‘娇容三变’,母亲十分喜欢。”
我想起母亲生前种植在廊庑下的一畦牡丹,若无当年变故,大约也该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了吧。只可惜现在的将军府早已成了一处被世人视为不祥之地的荒园。那些母亲精心培育的牡丹,也同过去的岁月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碧芙见我面色不乐,又不知底里,微笑劝道:“昭仪若思念家中双亲,便请求皇上允许童大人夫妇进宫探视便是。如今这牡丹花开得这样好,童夫人赏了花,又见昭仪在宫中深得皇上宠爱,定然也会十分高兴的。”
“别论这些了,快些走吧”,我出言打断她,只自顾自向前走。碧芙有些模不着头脑,便也不再开口,只快步跟了上来。出了迎春圃,正要下台阶,只见如馨由几个宫女内监簇拥着迎面走来。上次见面时,对她已无任何好感,又想起在我册封昭仪时,她赠与我作贺礼的那《百鸟朝凤图》,心中越发不喜。待要转身走开,然而隔得如此之近,若真走开,她虽不能拿我怎样,只是两人面子上终究不大好看,因此定了定神,微笑道:“妹妹好雅兴,也选着这个时候出来走走!”
如馨却似乎才瞧见我,装作微微讶异:“呀,才瞧见姐姐在这里,给姐姐请安,姐姐万福!”
虽是请安,却是连膝盖也不曾弯一下。我淡淡笑着,不予理会。此时如馨拾阶而上,我才见她身上穿的襦裙与我的一样是真红色,只是她身上的真红宜男百花锦,名字上是个好兆头。她看着我身上的襦裙,似乎也意识到此,对着我粲然一笑,迎着朝日,越发妩媚:“太医嘱咐我虽然怀着身孕,却不可怠惰,要多走动。清晨为一天初始,阳光正好,所以我选择在此时出来走走。”她一边说,一边瞟了眼我身**女拿着的一匹真红樱桃锦,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前日听人说今年进贡的蜀锦统共才只有十来匹,不似往年有百十余匹之多。如馨对此心知肚明,她定然认为多半蜀锦元景都赏赐了她,万想不到我还有余出来的送人。我笑了笑:“如此也好,于妹妹月复中胎儿也有裨益···那边迎春圃的牡丹开得正好,想必妹妹看了也会喜欢。”
她并未动身,只是上下打量着我,漫声道:“姐姐素来喜好素净颜色,怎的今日也打扮得如此美艳?可是要去乾阳宫么?”
我还之一笑:“妹妹误会了,今日是端恪公主满月的日子,本位正准备去瞧瞧,穿得太素净也忌讳。来日妹妹月复中骨肉降生满月时,本位也会如此。妹妹今日不去柳风轩也好,端恪公主爱哭闹,惊扰了妹妹反而不好,那本位先行一步了。”
低头行至台阶边,只见远处明黄色肩舆已缓缓而来。他清晨时多半在批阅奏折,甚少到御花园来,这里又是乾阳宫与柳风轩的必经之处,想必他也是去看端恪公主的。由此想着,心便放宽了些。
才要走开,如馨忽然行至跟前,声音极轻,唯有我二人方能听得清:“昔日孟氏嫉妒我得皇上宠爱,不惜以月复中骨肉来阴图诬陷我!虽陷害不成,反倒教会了妹妹,姐姐,你可休要怪我!”
我只觉得她这声音听着诡异,还未反应过来,如馨身子已向前倾倒。我见那渐行渐近的明黄色肩舆,瞬间明白她的企图,不由惊呼一声,看那层层坚硬石阶,又想到她月复中皇嗣,那也是元景的骨肉!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思索其他,伸开双臂飞身出去环住她的小月复。
身子硌在坚硬石阶上飞速滚落,仿佛在地狱中煎熬一番才落到地上,如馨亦倒在地上,捂着小月复痛苦申吟着。身边似是刮过一阵疾风,明黄色袍角夹带着龙涎香的味道在眼前一闪而逝,不曾有瞬间停留。我抬起眼,元景已飞速行至如馨身边,紧张的抱起她查看。
“皇上,嫔妾的孩子···”,如馨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皇上···救救嫔妾的孩子···”
“昭仪···”碧芙也早飞奔而至,扶住我:“昭仪您怎样了?”
肩背上的疼痛似是苏醒了一半,方才我与如馨一同滚落时,双臂承受了她大半重量,又反复撞击在坚硬的石阶上,此刻仿佛断裂般疼痛。元景本已抱着如馨行至肩舆前,听到碧芙的惊呼声,也回过头来一脸惊慌的看着我。
忽然一阵心悸,眼前金星乱蹦,胸口越发窒闷,头上一沉,重重栽倒碧芙怀里···
“昭仪···昭仪您怎么了···”
仿佛在黑暗中艰难行了许久,风雪交加,四处面壁,恍然惊醒,眼前灯火烁烁,吊顶上的九龙入云金线流苏提示我身在龙翔殿元景的龙床上。温热的感觉自手上传来,元景探过身,见我睁着眼,惊喜道:“醒了,感觉如何?想不想吃些什么?”
我摇摇头,刚要起身,周身顿时疼痛难禁,不由皱眉申吟出声。元景忙按着我躺下:“快别乱动,你身上刚擦了药,要好好躺着。”他见我安稳躺下,轻抚着我的面颊,柔声道:“朕今日虽看得不甚清楚,对你和薛氏的为人却也知晓八九。你又何苦不顾自己去救她?即便她身怀有孕,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回想起当时眼前一闪而逝的明黄色袍角,还有他那紧张的神情,心不由痛得抽搐了下。抬眼看着他,忍痛强笑着,却句句发自肺腑:“三郎的子嗣,嫔妾自当拼尽全力去维护!倘若龙裔折损,三郎也定会难过,不是么?嫔妾不想三郎难过,所以甘愿折损自己!”
“朕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不高兴,不过朕却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唇边微微弯起苦笑,元景是何等的心细如发,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又如何能逃月兑他的法眼?只是几声‘三郎’唤出口,似是耗尽全力,再无一丝力气,亦失却了再思虑其他的勇气。微闭了眼,将一切疼痛与悲哀独自忍下!
一只手在小月复上来回抚模着:“你如今竟是越发大意了,就连这里面添了个小人儿也不知道,他在你月复中可是呆了一个多月呢。今日你奋不顾身,险些也伤了他!”
指尖不由一颤,慌忙睁眼与他默默对视。在他清凉的眸子中,我看到自己一脸不可置信!孩子,我还能有孩子?我竟然还能有孩子?我与元景的孩子!
他将我微凉的手握住,面上的笑意在灯下竟显得有些不真实起来:“雅儿,你又有了朕的孩子,朕真的很高兴,第一次,第一次朕这样高兴!”
是啊,他高兴,我也高兴,或许元景此生都不会让清念知道我就是她的生身母亲,而月复中这个孩子,却是自会说话起,便能叫我一声‘娘’的!我轻抚着小月复,怪道近来时常困倦,原是这小东西闹腾我的缘故。只是他还不到两个月,手和脚还未长出来,那样弱小,在我月复中毫无一丝动静。等过了七八个月,他就···一想到分娩产子,不由心悸了下,先前我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不过三日,等待我的便是一杯鸩酒···
元景将我手放下,将那层层彩绣石榴花草四合如意销金彩缎帷帐放下来,又熄了两盏灯,才轻手轻脚钻进被中,柔声道:“你好生睡吧,朕在这里陪你。”
“今日···”我踌躇道:“今日薛美人也受了惊,三郎不去看看吗?”。
元景将手指压在我唇上:“不必说她了,你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于她来说,朕的封赏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朕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我轻轻颔首,向他怀里靠拢,忽然道:“对了,三郎今日打发人说有事与我相商,究竟是何事?”
元景笑了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