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一向偏疼我,如今却说我担不起淑妃之位,不仅让在座之人大吃一惊。连我也搞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看着如馨嘴角噙着的笑意,忍不住又去看元景,他却漫声道:“依朕看,不如就册封为‘俪妃’如何?”
沈凌烟劝谏道:“可是**规制,四夫人分别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并无‘丽妃’这一位号!”
“本朝**位号规制多半效仿前朝,破一次例也不打紧,况且况且前朝玄宗皇帝也曾设‘丽妃’这一位分,朕也算是有据可依!”
沈凌烟想了想,微笑道:“如此也好,昭仪妹妹天生丽质,册封为‘丽妃’,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元景轻轻一笑:“贵妃差矣,朕所说的‘俪’并非‘天生丽质’的‘丽’,而是‘丽’字前加一人的‘俪’!如今昭仪又有身孕,用这个字,不是恰如其分么?”
此刻莫说是别人,就连我也震惊不已,元景赐予我的号竟是‘伉俪情深’的‘俪’,那是唯独皇后才可享用的字,元景却赐予我作封号!我看他一脸明澈笑意,忽又想起那日他曾说过要送我一份礼物,难不成竟是这个‘俪’字?
如馨原本因晋封昭媛而欣喜不已,一听说这‘俪’字,顿时警惕得看了眼我的小月复,就连沈凌烟也不自在起来。这也是有缘由的,本朝开国皇帝是为太祖皇帝,与先帝一母同胞。据传太祖皇帝驾崩当日曾召先帝入宫宴饮,晚间又将先帝留在宫禁灯下小酌。次日一早便传出太祖皇帝驾崩,先帝手持太祖皇帝遗诏,只道太祖皇帝传位于他,当日便于灵前登基为帝。
之**中诸人便风传太祖皇帝驾崩前,屋内灯影闪烁不定,隐约有斧头落地之声。言下之意则是先帝弑兄夺位,加之太祖皇帝的几个后嗣或死或不得重用,更是落人口实。因此诸王之中有叛乱者,先帝一一平之,又削去几个兄弟的爵位。或许也是为防后世子孙效法于此,便立下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帝位传承制度,所以元景虽非皇长子,却因身为庄献皇后所出而得以立为太子,而顺恪太妃之子元兴则因为庶出的身份仅仅封为广陵王。
如馨月复中尚未知男女,而眼下我身怀有孕,又得‘俪’字为号,于她们看,或许便是元景在暗示我将册立为后。沈凌烟把持**与东宫这么些年,一旦有了皇后,不但要交出手中治理**之权,还要屈居人下,俯首帖耳,她又岂能甘心?
“如今两位嫔妃有孕,此事不宜拖延,朕已翻了黄历,七日后便是个好日子。册封礼一切从简便好,册封吉服倒也容易,只是俪妃的玉册金印要催着六尚局快些赶制。”
沈凌烟听着,一一应答,元景环视四周,见杨秋宜安静坐于椅上,便道:“杨美人之父至今仍是个小县丞,又在外任。朕记得京中也有空缺,就擢升你父亲为中散大夫吧。”
杨秋宜先还只是愣着坐在椅子上,后听元景说要擢升其父官位,忙起身拜谢道:“皇上天恩浩荡,嫔妾不胜感激,只是嫔妾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嗯?”元景蹙眉:“你不愿?”
“嫔妾并非不愿”,杨秋宜微垂着眼帘,不卑不亢道:“只是历来官位,皆是有能者居之。嫔妾父亲德才平庸,实难担此大任。今日的溧阳县丞之职,也是因皇上念及嫔妾而得,实在不宜再封高官。且嫔妾父亲如今年已六十有余,将至致仕之年,怕是难以承受皇上如此隆恩!”
元景缓和了面色:“你说的也在理,也罢,就赐你父亲黄金百两,特允他提早致仕。”
杨秋宜叩头道:“嫔妾多谢皇上!”
杨秋宜果真是聪明了悟之人,官场上结党营私、尔虞我诈只是屡见不鲜,眼下朝中沈氏一族与吏部尚书一派互为掣肘。沈奕为官多年,在朝中盘根错节,党羽遍布,实力不容小觑;而吏部尚书陆天南算是元景一手扶植起来的后起之秀,鹿死谁手尚难以定论。与其让年迈的父亲在这两派的夹缝中艰难辗转,莫不如得黄金百两,教他远离这是非之地,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安享晚年!而杨秋宜在**安分守己,善始善终,也不必连累到父亲,两厢安好!
元景看了看她,忽然道:“杨美人入东宫服侍朕已有十年了吧。”
杨秋宜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再过十四日,便是十年了!”
元景垂眸半晌,缓缓道:“美人杨氏,入侍多年,端庄贤惠,秉性温婉,朕特赐一号:婉仪!位居从一品,位列六仪之末,九品之上。”
从一品六仪为:贵仪、贵容、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元景婉仪虽位列其后,然而却是元景为其首创,算是极大荣耀,这封号与其秉性也极相符。杨美人亦叩头:“嫔妾谢皇上隆恩!”
元景虽嘱咐册封之礼不必铺张,嘉礼过后也不必去谢恩,然而有些步骤却是去不得的。整套做下来,也已近晌午。坐到车辇上时,头昏昏的难受。碧芙见我面色不佳,担忧道:“娘娘脸色不好,不如奴婢先请了太医到钦和殿里候着吧。”我摇摇头:“不必了,本位只是累了,回去歇歇便好。”
回到钦和殿时,元景竟在那儿等我。他身着象牙白水波暗纹缎子长袍,黑发如墨束于头顶,斜倚在罗汉床上翻阅着一卷书册。他抬头看我,不由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差?朕叫个太医来瞧瞧?”
“方才碧芙也要去请太医呢,原也没什么,只是今日累到了,歇一歇就好,也不必请太医,见了人就腻烦”,我笑着拉过他:“当然,纵是天天看着三郎,嫔妾也不觉得腻烦!”
“那可不行,有了身子的人,大意不得”,元景一面说一面令人去请了秦太医过来。我拗不过他,想现在胎儿也才三个月,断不出男女,倒也无碍,因此便径直走到寝殿去更衣。卸去那一身繁重妆饰,换上一身家常裙衫,一头黑发用一只镶珠宝蝴蝶金簪挽住。元景也进来和我一起坐于床上。
秦太医来时,碧芙放下帐子,只将一根丝线系于我腕上,另一头则与秦太医拿在手里。他手握丝线,凝神半晌,方道:“娘娘六脉皆弦,左寸无力,似有些肝气郁结、气机郁滞之症。若娘娘此前并无此症候,便是最近思虑过甚所致。”
我顿觉不安,系着丝线的手也微颤了下。元景看了看我,只是问道:“那依太医看,俪妃该服何药?如何调理?”
“娘娘以木香、郁金、厚朴、茯苓、柴胡各二钱,煎成归脾汤服用。每日清晨另取初春阴干的白梅花放入粳米中,用银吊子煮成香雪粥,此粥可舒肝理气,健脾开胃。只是除了医药饮食调理,娘娘平日也该少思虑,放宽心,如此方可常保无虞!”
元景命碧芙送走秦太医,又向我道:“好端端的,怎会心思郁结?”
我微垂着眉眼,掩饰道:“三郎久久不来看望嫔妾,只留下嫔妾带着月复中孩儿和清念独守空房,如何能不思虑?再者嫔妾也未必如太医所说那般,太医也不过是随便说些有的没的复命罢了。总之,嫔妾这病三分是在三郎身上得的,七分是教太医诊出来的。好与不好,还要看三郎如何做!”
元景笑道:“朕不过才问一句,你便洋洋洒洒说出这一大篇话,还指责朕的不是。也罢,朕看完了折子,也无事可做。今儿你册封,是个好日子,朕也打算在这里陪你。”
我月兑下大红色蚕丝绣鞋,径自向里躺下,微笑道:“三郎忘了,今日册封的,可不止嫔妾一个,延庆殿说不准已经备好了三郎爱喝的碧螺春,三郎也去瞧瞧。正巧嫔妾此时也累得慌,想先睡会儿。”
元景忙拉了下我的衣袖:“现下已过晌午,若睡多了,恐晚上走了困,明日一早起来头疼。朕陪你说会儿话”,他将桌案上的书卷拿来,笑道:“才看了一阕好词,现在念给你听听:忆昔花间初识面,红袖半遮妆脸。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拈双凤金线。碧梧桐锁深深院,谁料得两情,何日教缱绻。羡春来双燕,飞到玉楼,朝暮相见。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人前不解,巧传心事,别来依旧,孤负春昼。碧罗衣上蹙金绣,睹对对鸳鸯,空裛泪痕透。想韶颜非久,终是为伊,只恁偷瘦···你听这词写得可好?”
我平躺在床上,只拿里侧的玉版扇遮住面孔小憩。元景见此,伸手将扇柄上旧年童思懿为我穿就的浅蓝色流苏穗子拿起,轻轻在我颈上划着。我忍不住一乐:“古人哪有那些个闲情来写这些个?三郎自己闲时练练笔就罢了,何苦拿来糊弄嫔妾?”
“朕哪里糊弄你?是欧阳炯的词”,元景一手拉扯着我的衣袖,一边道:“你听听这句:忆昔花间相见后。只凭纤手,暗抛红豆-----依朕看,这句还不如改为忆昔芙蓉锦帐后,只凭玉手,巧绣红豆,你觉得如何?”见我不言,又继续道:“今日御膳房做的红豆桂糖糕,你可喜欢吃?”
我忽然转过身向着他:“你提起红豆,我倒想起一事来。这红豆虽好看,更难得的是做成首饰佩戴。我记得姑姑有一副红豆耳坠子,是从许许多多红豆里挑拣出四颗大小形状相近的,用四股银丝线穿就。一共有两副,因我喜欢,姑姑入宫前便都给了我,我自己留一副,那一副给了小侄女若惜。只可惜有次随母亲入宫宴饮便丢了一支,怎么找也没找到。”
元景挑眉笑道:“你怎知一定是丢了?”
“不是丢了怎么没了?”
元景微微一滞,旋即从容微笑:“朕只是想那红豆耳坠子虽别致,可也要有人懂得欣赏才是。那些个宫女内监见惯了金玉之物,乍见了这红豆,怕也不会当做什么好东西。所以朕猜,定是哪个倾慕纳兰娘子的有心人给拾去藏了起来!”
“说得有板有眼,倒像是三郎亲眼见了似的!”
“其实丢了也好”,元景也在身边躺了下来,将我手握在掌心把玩着,温声道:“那红豆虽意义深刻,只是戴在耳上,乍一看总像是两串血泪,不大吉利,所以丢了也罢!”他抚了下我耳垂上的一对翡翠叶子耳环:“你这耳上带着的就不错,很是别致。”
“你说的在理,只是那坠子是姑姑所赠,如今她已去了,手里也没个念想,有时想想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元景见我越说越伤感,忙将话题岔开,捡些有趣的逗我开心。闲话一会儿也混过困去,待用了晚膳,元景便歇在我这里,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