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晚春,恰逢兰芳竞艳之日,桃杏争春之时。杨花漫漫逐流水,细柳毵毵照清姿,鱼戏碎萍影。堪羡亭外群芳丛,吐蕊怜取双栖蝶,风弄湘竹帘。笔墨凝香,茶烟袅袅,不知不觉间,已是浮生半日。
忽闻一声轻笑,带着一丝丝轻快惬意。我掀帘而出:“皇上笑得如此开心,所为何事?说出来让臣妾也乐一乐!”
元景撂下朱笔,笑道:“你看看,当真是件喜事呢!”
我拿过他案前的奏折,一目十行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微微讶异:沈惟雍为迎娶宜春楼女校书为妻,竟甘愿放弃官位!我抬头看了眼元景,见他眸中带笑,便知他已有了自己的想法。沈惟雍虽在户部挂着闲职,多他一个少他一个也不打紧,然而元景却可以此为由问责沈家,倒真是件大喜事!
世家大族最注重门第高低,其次便是品貌德行。官员与风尘女子有染尚且有失官德,沈惟雍如此作为,便是将自己前途及家族声誉置于不顾。细细一想,也有些恍然:如今沈家已大不如前,朝臣参奏的折子也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逐渐变成了“结党营私”、“藐视君上”等大罪。沈惟雍如此,只怕是想退步抽身,却不知他对那女子有几分真心。
我着意看了眼那女子的名字,兰惜!空谷幽兰,相知相惜!
沈惟雍虽行为荒诞,放浪形骸,却有自己独特的识人之术,交友之道。兰惜若只如寻常烟花女子那般无知浅薄、只一味儿贪慕权贵,想必沈惟雍也未必会与之深交,更遑论娶之为妻。记得年前中秋夜,沈惟雍当众献琴一曲,直言其琴技为宜春楼一女子所授,想必就是这兰惜了。隐约间,我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竟有了莫名的好感与好奇。
略坐了会儿,便自龙翔殿出来,信步往御花园里来。正值新春盛时,所到之处皆是姹紫嫣红开尽,一丛丛翠绿、墨绿点缀其间。世人皆道锦上添花妙极,如今观之,却是花海着碧更胜一筹。春花虽美,却容易得之,不以为贵。倒是这绿叶,难得的清雅别致,点缀于花海之间,更见其风韵。
拨开面前的依依垂柳,怔怔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叠绮楼,那是我赐给真正的童思懿,也就是凌采女的住所。因她名义上是奴婢出身,又不记得自己原本姓氏,元景索性将“凌”自赐予她作为姓氏。然而元景宠幸她终归是因着沈贵妃的缘故,初春时便将她渐渐冷落了。叠绮楼装饰得再堂皇富丽,也不过如冷宫牢笼般凄冷空寂。
我略侧过头:“凌采女近来如何?”
碧芙一笑:“有娘娘照拂,日子过得自然是好,六尚局的宫女内监也不敢怠慢了她。”
我微微点头,御园春好香不尽,佳人却有白头时,花也难长红。于宫中多半女子来说,君宠都是一种奢望,就连我这个原配妻子之前与元景之间上有诸多隔阂,又怎能使别的女子盛宠不衰?衣食无忧,家人安在,便是君宠之外,宫中女子最为渴求的两点了,而我,已经全数为童思懿做到。
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凌采女身怀有孕的消息便传遍**。元景着人翻过幸宫簿,核准日期,便晋其为才人。其实如此也好,有个孩子,无论皇子还是公主,日子也好打发一些。着人将库房的一些珍惜补品与上等珠玉绫罗赏赐予凌才人,我又寻了日子亲自往叠绮楼来。
凤辇才落下,首领太监高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我搭着碧芙的手进入内室,除了玲珑并叠绮楼一干宫女内监,沈贵妃带着晋安公主与杨淑妃也在,想必也是来道喜的。杨淑妃素来与人为善,又喜欢孩子,关心玲珑月复中胎儿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沈贵妃,因去年栖凤殿罚跪之事,我便夺其协理**之权。沈贵妃病愈之后,除了提拔玲珑,并未有其他作为。如今又如此关心玲珑的胎,莫非又是想借月复生子与元祯相抗衡,以图大计?
思及如馨的遭遇,又见眼前的玲珑,心下不觉微微惊悸:玲珑,会是第二个恭淑贵妃么?
然而此刻却由不得我多想,她三人已齐齐下拜,口中道:“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都平身吧”,我端然微笑,又着碧芙亲自扶起玲珑,关切道:“你如今有着身子,虽时日尚浅,却也须仔细着,一应虚礼能免且免罢”。想必是因为萧染之事,玲珑并不与我对视,只微垂着头道谢。
我在主位上坐好,抬手唤过晋安公主。她一身银红色团花小褂,稚女敕的小脸一如那初熟的蜜桃一般*,委实可爱。沈凌烟对她极是宠爱,元景念她年幼丧母,也疼她。倒是我,一颗心全放在清念身上,余下的零头又给了元祯,竟疏忽了她。褪下腕上的红玉掐丝手钏,套在她细女敕的藕臂上:“母后娘娘将这手钏赐予你,晋安可喜欢?”
晋安看看那手钏,又睁大眼睛看了看我,呵呵笑着点头。沈凌烟亦道:“晋安快谢过母后娘娘。”晋安依言道了谢,转身又回到沈凌烟怀里。我着碧芙拿些果子与她吃,一面笑道:“晋安公主出落得如此可爱,也全赖贵妃悉心教导之故”
“皇上既已将公主交由嫔妾抚育,嫔妾便理应恪尽人母之责,不敢有丝毫懈怠”,沈凌烟笑得有些得意,精心画就的远山黛平添几分妩媚:“嫔妾倒是瞧着进来长公主时常往龙翔殿及太妃娘娘处请安说话,倒少去娘娘的栖凤殿了,想是与娘娘之间有了什么隔阂?”
我注目于她,这便是沈凌烟,永远抓得到我的痛处,适时将我的伤疤揭开,那痛好比匕首剜心!我笑了笑,极力掩饰面上的凄惶之色:“不过是清念一时孩子脾气罢了,也无需贵妃如此挂心!”
杨淑妃亦温声笑着开解,只是观其颜色,已大不如从前,容颜虽未曾改变,只是那眼角眉梢却悄悄拢上几丝愁绪。沈贵妃已有晋安公主养在膝下,孟婕妤也有女傍身,虽位分远不及她尊贵,然而日子却远远比她好过。元景对她并无多少男女之爱,多半是对故人的亲切。*一算,杨淑妃年近三十,子嗣之事怕是早已无望。由此想着,不由怜惜起她来,因道:“本宫近来杂事繁忙,对太子也疏于照拂,淑妃若得空,不妨多去钦安殿看看,乳母嬷嬷若有不尽心者,便打发了去,再命内侍省挑些好人来伺候。”
杨淑妃先还一怔,随即感激的点头:“是,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沈贵妃摇着纨扇的玉手一刻也未曾停息,只是微微侧目瞟了眼杨淑妃,含笑不语。那分戏谑轻蔑之意让人心头陡生不快,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淡笑道:“本宫昨日在龙翔殿,可是听说贵妃母家不日就要有喜事临门呢,怎的坐了这半日,也未曾听贵妃提起,莫不是将本宫视作外人了?”
沈凌烟顿时尴尬不已,面上的笑意瞬间冷凝住。沈惟雍的婚事定然会在身价掀起轩然*,沈夫人时常行走于**,此事沈凌烟不会不知。况且昨日早朝时,元景又在朝堂之上公然斥责沈奕教子不善,以致其做出这等妄负皇恩、违背官德、有辱家门之事来。皇上金口一开,众人自然随波逐流,先前依附沈家之人也纷纷投向陆家,或是明哲保身。如此一来,便零零散散牵扯出许多可大可小若有若无之事来。元景虽未立即将其定罪,却也斩其根基,断其羽翼。
果然,沈凌烟满面飞红,缓缓放下纨扇:“家兄行事一向荒唐,让皇后娘娘见笑了”,言罢,她揽过晋安公主,款款起身施礼:“嫔妾阁中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她既败退我也不穷追不舍,就由着她去了,只是碍于杨淑妃在旁,心里的几句体己话也未曾对玲珑说,枯坐了半晌只得回来,杨淑妃送我回栖凤殿。我却心下纳闷,杨淑妃虽温婉和顺,也是个会察言观色之人,方才她也该瞧出我有话要单独诉诸玲珑,为何执意不肯动身?
回到栖凤殿前庭,碧芙已备好茶点,整齐陈放在廊庑下石桌上。我在一旁铺着牡丹花绣软垫的石凳上坐下,杨淑妃勤谨奉上茶盏。我接过撂在跟前,淡淡道:“淑妃也坐吧。”
“娘娘是怪嫔妾方才不曾独留娘娘与凌采女在叠绮楼说私话?”
我讶异于她的直接,不置可否,杨淑妃躬身回道:“娘娘恕罪,方才之事,并非是嫔妾不识眼色,而是”,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只是嫔妾实在觉得凌采女这一胎怀得着实古怪,嫔妾若与娘娘一同在叠绮楼中,若有什么差池,娘娘也不必独自面对。”
“古怪?什么古怪?”
杨淑妃停了半晌,徐徐道:“嫔妾嫔妾也说不上来,只是之前从未曾听叠绮楼宫女说过凌才人先前有不适之状,嫔妾想,就算是以防万一,娘娘也不该与那凌才人独处。”
我垂下眼帘,暗自思忖片刻,恬然笑道:“淑妃想得倒多,凌才人也不至于有多大胆子。”话虽如此说,心底却泛着一阵阵寒意,**,果然不曾有一日是安分的!而我,也将要在这一片风雨波澜中度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