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烨说传太医,来的当然是马太医。
马太医年近五十,面黑蓄须,干瘦精练,气质稳重。请脉时他眉目微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如果身体允许荣惠只怕已经打了数个呵欠,马太医才终于沉吟道:“禀陛下,华淑仪的脉象……是喜脉。”
听到后面这三个字,荣惠顿时呆住,简直不敢相信……她月复中何时竟然有了孩子?
只是荣惠还来不及挂上合适的表情,手就被朱文烨一把握住,他眉宇间分明凝着惊喜,高兴的道:“华儿,真是太好了,朕又有了孩儿。”说时,朱文烨明显有些喜不自胜,月兑口而出的叹道:“朕就知道老天不会这么残忍。”
荣惠心里本就莫名,听了朱文烨这番话更是莫名,不由露出几分不解。
朱文烨见状,才发觉自己说话跳月兑,清咳了两声,傅禄海便在荣惠一旁低声道:“小主,贤昭仪的胎儿没能保住。”
荣惠挑起眉,虽然一点也不惊讶,但还是很敬业的作出一副可惜同情的表情。
她拍了拍朱文烨的手,真心实意的宽慰道:“陛下别难受,除了这等事非人所愿,老天爷恐怕也不想陛下伤心,这才报信到嫔妾的月复中……”
荣惠羞赧一笑,将朱文烨的手拢到自己尚且平坦一片的小月复上。
朱文烨眉端扬起,只觉她的声音中的温和,宛如细密散布的早春阳光,格外暖心。
马太医此时已经写好方子,和寻常一般呈给朱文烨一阅。皇室中人虽不一定有好医术,但总算晓得养生之道,浅显的医理总是懂得的,给朱文烨先看,也是取妥善之意,所以有此一举。
朱文烨只瞧了一眼,便皱起眉,道:“华淑仪的胎儿不稳健?”
荣惠闻言一惊,下意识护住小月复,朝马太医看去。其实她一向言行稳重,凡事三思后行,只是初为人母的心情还没平复,骤然听了这等话,竟是半点也掩藏不了心思。
她不禁在心里自省,身怀大功,要更淡定才能怀得长远。
“回陛下,华淑仪月复中皇嗣儿并非不稳健。只是华淑仪现在身子稍嫌虚热,于皇嗣不利,微臣便多开了几位清心静气,养身安胎的药材。”马太医回禀道。
荣惠悬起的心悄悄的放了回去。
“这便好,你下去抓药吧。”朱文烨似松了口气,却也不多问虚热的缘由。
荣惠心下了然,也不奇怪朱文烨避重就轻,毕竟寻常婆媳,帮妻子责问亲娘的也不多。更何况,老板怎会为了职员责问董事长?
明知理应如此,但见朱文烨面无异色,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的。
马太医等刚一退下,朱文烨便将荣惠揽进了怀里,低头细审着,目光格外柔和。他轻轻撩起荣惠额角的碎发,道:“华儿,朕晓得你受了委屈,如今都结束了,朕以后会好好护住你的。”
朱文烨温柔的低下头,这一次,荣惠不曾躲避,迎上了这一吻。老板的承诺当然不可信,但却得让老板认为自己相信。
不知是因为荣惠有孕,还是真的心怀补偿,朱文烨温热的唇缓缓厮磨,十分缱绻缠绵,无时不刻不表达出对方想传递的恩宠和安抚。
对于朱立轩的敬业,荣惠头一次感觉无奈之余,又有些厌倦。但不管怎么都好,荣惠的单位环境都不允许她消极怠工,所以,她满面潮红的伏到朱文烨的胸前,温言软语的撒娇。
就像每个与他温存的同事一样。
荣惠有孕,自然不用在菩提堂待下去了。
所以她回到静安宫的日子,比所预想的还要早。八月初,丹桂飘香,荣惠衣锦还宫。身怀龙裔,依制连晋两级,朱文烨册嫔的口谕早已昭告六宫,只等半月后的册嫔之礼。
毕竟从嫔位起就算得上主位,不再是小主而是称得上一声娘娘了。如果说荣惠之前只是单位里的中层职员,那么以从现在起她华嫔就是高层职员了。因为和一般晋位不同,为显贵重,所以册嫔则另有礼数。
静安宫自然是再度门庭若市,喜气洋洋。
只是苦夏的荣惠这次更没多少精力来敷衍交际,也难得一一防备,概以身子虚热为由,婉拒了一众同事的恭贺、探看。[]
初秋的老虎炙热,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静安宫宜然堂的殿内虽然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仍旧抵不住暑热深深的逼进。
荣惠歪在铺了厚锦褥的罗汉床上,忍苦耐热,喝罢玉树调制的安胎药,连捏了几颗苏娘亲手做的糖莲子入口,才不觉口中苦涩难当。这些苦她却是甘愿忍耐的,只因她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家人,荣惠忍不住笑意盈盈的抚模着月复部。
“还是咱们娘娘有福气,一同入宫的,也就咱们主子能称一声娘娘,更别说这月复中皇嗣,娘娘更是独一份儿。”马富安笑眯眯的端上一盏冰镇酸梅汤,一边道。
荣惠微微一笑,听到独一份儿时,不禁问道:“听说贤昭仪今早清醒了?探看的妃嫔可多?”
她回到静安宫也有三两日了,刚听到这消息时,荣惠本想尽同事之谊,探看一二。但是念及月复中胎儿不算稳健,她便绝了这念头。
马富安斜眼一笑,道:“贤昭仪一向善于交际,眼下虽然遭难,到底也是姚贵人那几个总会去瞧瞧的。不过听说贤昭仪骤然没了胎儿,情绪很是不稳,直道是有人刻意谋害皇嗣……那些妃嫔谁也没见。”
刻意谋害皇嗣?
荣惠扯了扯唇角,游船遭沉水之患,若说不是人刻意为之只怕都没人肯信。西太后昏迷,贤昭仪流产,众妃受惊,此事折腾得这样大,就是不知是谁在刻意为之了。
荣惠正思绪纷飞着,却听得外头连声的“慧婕妤”,忙转头看了过去,正见顾梓榆迎面走了进来。
月余不见,顾梓榆穿着雪青色银叶纹通袖宫装常服,比之平时清素许多,与她那甜润的气质并不太相衬,却给她灵动姿容添了几分馥郁味道。
“梓榆妹妹,还没恭贺你晋位之喜。”荣惠起身向前,笑吟吟道。
庄贵妃生辰筵之前顾梓榆是慧良媛,生辰筵后,顾梓榆已经成了慧婕妤。若说这次生辰筵沉船事故有谁得了好处,必然是顾梓榆无疑。因为在贤昭仪落水,西太后昏迷,众妃拥攒时,顾梓榆是第一个跳入玉湖,搭救贤昭仪和西太后的。
顾梓榆是江南人,识得凫水并不稀奇。职场机遇,可遇不可求,就算她技艺不精,哪怕最后还是靠识水性的内监将人给救了,就冲顾梓榆第一时间跳水这种奋不顾身的精神,她也非晋位不可。
顾梓榆拦住荣惠,亲热的挽着她的手,笑着道:“和姐姐相比,我这算得什么,如今姐姐可是正经的华嫔娘娘,除了庄贵妃和懿妃,姐姐可成了宫里头的第三人!再加上皇嗣傍身……”说时,她的目光已经深深的落到了荣惠的月复部。
荣惠轻轻护住小月复,扶着顾梓榆的手,关切道:“虽知道你水性不差,但那等危及时分,你竟敢!好在吉人天相,如今身子没大碍了吧?”
顾梓榆笑嘻嘻的摇头,摆手道:“姐姐也晓得是危急时分,若妹妹我不及时把握,岂有富贵险中求一说?”
荣惠失笑,刮了一刮她的鼻头,嗔道:“谁会信江宁织造之女还要险求富贵?”
“怎会不要?”顾梓榆微扬眉头,自顾坐下,一面尖起手指拈一颗莲子糖,一面笑说:“求了一时富贵,不还得求一世富贵么?”
话里隐含深意,荣惠目光稍沉,却是不便深究,只取笑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后,她便转了话头道:“你如今在长住的可还好?丽淑仪可有再为难你?”
此话一出,荣惠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丽淑仪此时肯定没心力难为顾梓榆了。
果不其然,顾梓榆面上泛出得意之色,嗤笑道:“陛下本就膝下空虚,如今好不容易贤昭仪有了喜讯,竟然在游湖时遇沉船之灾,生生折了皇嗣。就算贤昭仪不闹,此事出的这样胆大蹊跷,陛下又如何肯大事化小?”
荣惠自然晓得她的言下之意,虽然后宫这单位人事倾轧,但小打小闹,遮掩得漂亮也就罢了,老板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闹腾得过分了,伤了单位命脉,危及老板地位,那老板自然是不肯闭眼了,少不得要杀一儆百,树立威信,以免再有职员拿皇嗣争斗,影响皇权稳固。
“姐姐之前还在菩提堂里诵经祈福,这几日又因身怀龙裔而少有外出,只怕有些事情知道得也不分明……”顾梓榆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道:“自那一日事故后,同船的庄贵妃、懿妃、宁嫔、丽淑仪全都被暗中禁足,妹妹昨日还从圣上口中听闻,说是要严加彻查呢。”
彻查?老板的孩子没了,彻查也是应该的。但后宫之事朱文烨自然不便插手,那谁来着手彻查呢?
荣惠忍不住饶有趣味的盘算了一番,如今,后宫中有分量的几个,诸如西太后还躺在病床上,庄贵妃和懿妃又因牵涉其中而遭禁足,倒只剩下东太后一人了。
只是东太后身为受害者亲属,若由她来彻查此事,只怕显得有失偏颇,难以服众,甚者还有借机铲除异己之嫌。
似是心有灵犀,顾梓榆也说到了执行彻查的人选,但和荣惠所想不同,她侧首瞄了荣惠一眼,含笑道:“至于谁来彻查此事,圣上昨日还向妹妹我透出口风来,说是姐姐知进退,识大体,待人宽厚……堪为此任。”
荣惠眼角跳了一下,很快平静如常。
她端起香茗小啜了一口,定了心神才道:“圣上谬赞,我毕竟是新为嫔位,连册封之礼还没行,入宫时日也浅,哪里能担当得起。”
就算担当得起,荣惠也不想担当,在后宫这单位做名侦探柯南可不是什么好事。理由有三:其一,后宫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真相。其二,后宫也没有所谓的真相。其三,所谓的彻查,不管好查歹查,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荣惠新升职,还不想面临这样大的挑战。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就是担不起,如今后宫无人,姐姐也非担此重任不可了。”
顾梓榆低头笑了笑,似见荣惠面有犹豫之色,不由别有深意的说道:“再说了,姐姐这担子虽然重,但毕竟有圣上撑腰,若旗开得胜,岂不在六宫打开局面,叫人不敢小觑?”
荣惠不傻,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不外是劝自己借机立威。庄贵妃、懿妃两个实权经理自顾不暇,两宫太后还需避嫌,老板又立场鲜明……
对此,她不是不心动的。
毕竟职场机遇,可遇而不可求,若不好好把握,岂能扶摇直上?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可恶的礼拜一,郁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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