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正午,太阳正好,虽有些晃眼,却是扫去了一夜的寒冷,照的人暖洋洋的。
冀州城门缓缓打开,萧婧兰和一男一女两名随从牵着马从里面走了出来。
三人均是月兑去铠甲,身着契丹族的男式便装。萧婧兰一身青紫色圆领长袍,腰系淡青色蹀躞腰带,脚蹬一双高筒皮靴,发髻高高扎起,月白色的面纱一如既往地遮住她大半面颊。她身后两名随从衣着颜色更深,也是类似装束。
那名女子也是汉人,唤作康敏,是那五百女子骑兵中的一名队长,箭法极好,随萧婧兰出生入死,两人也是情同手足。
那男子是萧列铭的亲随,名叫耶律普,贵族出身,颇有些谋略。此次议和,萧列铭自己身受重伤,无法前往,便点了他代自己前去。
三人去除了随身兵器,只有腰间几样配饰相随。三人牵着各自战马出得城门。萧婧兰回头张望,萧列铭被侍卫搀扶着站在城楼之上,正阴沉着脸俯视着萧婧兰一行。他身侧的城墙边缘,悬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用木炭抹出一个大大的“和”字。
与他而言,这真算是莫大的耻辱了。他强压着自己扯下它的冲动,想着萧婧兰给他看的锦囊中的字条,说服自己那是太后的意思,可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恼火。
萧婧兰远远就能感觉到他的怒火,她苦笑着摇摇头,那城墙上的“和”字在她看来也是刺眼得紧。但是太后如此授意,也必有她的打算,她也不愿意违背太后的意思。
萧婧兰回神,示意二人。三人便翻身上马,背城门而去了。
城门外约莫一里之外,宋军派来的接应他们的人马已经候在那里了。带头的便是赵文铮。他一身深蓝色长袍,月白的腰带和发带相映着,很有些读书人的儒雅风范。
看到他们三人时,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拱手问道:“敢问为何不见萧将军?”
“萧大哥深受重伤,不便前来。议和之事由我三人全权处理。”萧婧兰拱手回礼道。
前日在战场上,他的出言不逊惹得萧婧兰有几分不悦,那时虽然是帮了自己,但还是让萧婧兰对他有了几分看法。不过,她毕竟是惦记着此行的目的,所以语气也随和了几分。
赵文铮微一颔首,有些歉意地笑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姑娘了。”说着,他便调转马头走在前面,身后几十名宋军纷纷勒马,为萧婧兰三人让出一条路来。
萧婧兰三人跟随赵文铮一众骑马来到宋军的营地,宋营中早有一队宋军等候,待赵文铮等人下了马,领着他们一路来到王德钧的大帐前。
赵文铮在大帐外站定,扬声道:“将军,人带到了。”
帐内王德钧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赵文铮便抬手撩开大帐,侧身让萧婧兰三人入内。
萧婧兰朝赵文铮微微颔首,轻轻说了声“有劳了”,便进了帐中。
大帐之中只有王德钧和李镇廷二人,王德钧正在将对着大帐门口的地图卷起来。
李镇廷看见萧婧兰三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微皱的眉头和凌厉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真伪。
王德钧慢慢地收好地图,才转过身来正视三人。
还未等他开口,赵文铮就先解释道:“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契丹来了三人。但萧将军身受重伤,不便前来。和谈之事便是由他们三人负责。”
萧婧兰一边等着他的解释,一边仔细打量着王德钧和李镇廷二人。
王德钧年纪四十有余,一身戎装,个头不高,身体十分结实,由于长年在北疆征战的缘故,他的皮肤黝黑,双眉间被北疆的风沙凿出了几条深深的纹路。他的嘴角似乎总含着笑,那种若有所思的微笑,像是春风拂面,又像是有所算计,叫人琢磨不透。
李镇廷正如同传说中那般年轻,面容俊朗,剑眉星眸。身为将门之后,又是年少得志,眉宇间便透着一股傲气,眼神中却有一种和年龄不太相称的阴郁。别说他那身武艺,单只是狠狠地瞪上一眼,也会让敌人胆寒。
萧婧兰似乎并不忌惮他的目光,那样直直地迎上去,看得李镇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忽然有了些好奇,这女人果真还有些胆量。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对视着,王德钧突然笑道:“谁说萧将军没有来,来的这位不就是萧将军嘛!”
萧婧兰立即回过神来,这样深藏不露的主儿才最难对付。她反应也快,知道王德钧指的是自己这个“萧将军”,立刻接口道:“不敢当。我家主将有伤在身,不便前来,我等也只是代劳。”
随即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确也是萧姓,名婧兰,字玉暖,是此次冀州守城副将。”
听了她的名号,李镇廷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看向萧婧兰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探究。
萧婧兰只看着王德钧,完全没有注意到李镇廷的反应,只是侧身介绍了康敏和耶律普,并说道:“此次议和之事,也由我三人负责。”
王德钧也拱手回礼,笑道:“大家都是军人,也就不必拘于小节了。那就直接谈谈这次受降之事吧。”
他的话一出口,萧婧兰就微微变了脸色。初到此处,王德钧非但没有寒暄礼让,连座位都没有安置,显然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现在又将之前所说定的“议和”说成是投降,岂不是欺人。
萧婧兰义正言辞道:“王将军,我们这次来是为了议和,并不是投降。”
“哦?”似是料到她会反驳,王德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以你们现在的实力,不出三日,我便可以拿下这冀州城。若是投降,我们便接受了。你们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要求议和?”
他们有什么资格?这个问题,从拆开太后的锦囊起,萧婧兰就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自然为难不了她。但是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对手,她告诫自己千百小心之后,才慢慢回应道:
“前日一战,我军的确是有所折损,但是留在冀州的这几千人的骑兵都是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若是宋军坚持打下去,我们也一定奉陪。议和之事,是知会了城中将士之后我们才敢提出的。若是议和,我们便会让宋军进城休整,交出冀州城的控制权;从此双方停止争斗,互不为难。但若是投降,听命于宋军去攻打契丹军队,城中弟兄们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如此一来,我军定会拼死反抗。即便几日之后,你们攻下了冀州城,也必会损失一批人马,削弱自身实力。相较之下,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拿下冀州不是更好?”
王德钧闻言笑道:“即使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了冀州,可对于我们来说,城中还有敌军在。日后我若率军南下,也要留些人手提防着你们。如此算来,还是削了我的实力。还不如你们投降来得痛快。”
萧婧兰也想过这些,立刻答道:“既然是议和,我们自然会给承诺。保证议和之后,主动交出冀州的控制权,只要宋军不先向我们发难,我们一定不干涉宋军的任何行动。我们只要求宋军解除包围,使我们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获得粮草和伤药。”
“不干涉我们的任何行动?拿到冀州的控制权,我们也定会像你们一样,以此为据点,打击南下的契丹援军。若真到那时候,你们帮是不帮?”王德钧眯起眼睛,质疑着萧婧兰提出的条款。
“若是契丹有援军前来,我们也会说服他们议和。如果不成,我们也不会参与争斗。”萧婧兰回答地胸有成竹。
“哦?”王德钧的语气里多了些讽刺,“你怎么保证你能说服其他契丹军队?或者说,你们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袭击你们的其他兄弟,而不出手相助?”
萧婧兰望着王德钧的眼神里满是镇定:“不管是以什么手段,这些我都可以保证,请王将军放心。”
王德钧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萧婧兰的眼睛,许久才开口道:“萧将军这么自信,是不是已经收到了什么消息?”
萧婧兰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连着几日,王将军的人一直守着冀州城,我们自然是收不到任何消息的。都是些我自己的推测罢了。”如果太后的锦囊不算的话。她默默地在心里补上了一句。
王德钧追问道:“那萧将军的推测可否说来听听?”
萧婧兰闻言,重又低下头去,恭敬地道:“都是些粗陋的猜测罢了,不值得一提。王将军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这些保证我还是可以做的了主的。”
萧婧兰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对这次契丹从出兵到南下的情况仔仔细细地琢磨了许久,加上太后的表现,当然包括那一张字条,她几乎可以肯定此次的南征太后就是为议和而战的。
劳民伤财也好,政治目的也罢,这些弯弯绕绕现在她是无心考虑的。她只觉得,以现在的情形,契丹大约是不会有什么援军南下了。不然自己也不用守着一只锦囊撑过二十日去。
王德钧自然不信,笑道:“你若是不说,叫我如何相信你?”
面对他的质疑,萧婧兰回答地更为坚定:“若是王将军不信,我可以当众盟誓,议和之后,我手下将士有不遵守和约者,我必以军法处罚;若是局面无法控制,我甘愿以死守约。到时候,我军群龙无首,也必不是将军的对手。”
闻言王德钧仰天大笑,叹道:“好一个‘以死守约’。不过,两军议和势必要坦诚。可是这次,萧将军你不但随身藏了兵器,连自己的模样都不愿显露,这样的诚意我们也不敢恭维啊。”
萧婧兰听他口气,显然是放缓了许多,也不再纠结于议和内容,看来是基本认可了她的提议。她便稍稍安下心来。
她继而顺着王德钧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高筒皮靴,她笑了笑,蹲抽出在靴筒中的贴身藏着的一把匕首,顺手握在手中,道:“在下的确是带了匕首在身,不过是塞外住久了,随手要用罢了。”
那匕首在她手中寒光凛凛,毫不掩其锋芒。
萧婧兰又抚上她的面纱,轻笑道:“王将军提到这相貌,还真是在下的一块心病啊。小时候狩猎时不慎坠马,在脸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太愿意将这伤疤示人。不过我也容不得这面纱妨碍了我们议和。”
说着,她便伸手去摘那面纱。王德钧见她如此爽快,反倒阻拦道:“我只是说说,若是萧将军不便,我也不会强求的。”
萧婧兰的手在耳边停住了,还没来得及再与王德钧客套,李镇廷却突然插话道:“将军此言差矣。若是连萧将军的真容都没有见过,那我们入城之后,他人蒙了面纱便说自己是萧将军,我们岂不是也没办法识破。”
萧婧兰本就觉得他对自己颇有敌意,这样一说,她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不过他的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只得笑道:“李将军这话是有些道理。”
说着便从耳后将面纱摘了下去。
萧婧兰的容貌虽没有闭月羞花的惊艳,但在女子中也算是上品。她自幼跟在萧太后身边,所见所闻都是契丹国的人中翘楚;加上几年征战沙场的阅历,那样的气质也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只是左侧脸颊上的那一道狰狞的伤疤,从耳根处直到鼻侧,确实毁掉了许多美好。
王德钧与赵文铮看着不免有些感叹。李镇廷站在萧婧兰的右前方,那道伤疤并没有完全落入他眼中,他却是凝视着萧婧兰许久,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萧婧兰突然开口,打破了三人的沉默:“这样王将军的疑虑全都解除了吧?那我们的和谈是不是算是达成了?”
王德钧回神,爽朗笑道:“那是自然。就按萧将军的意思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