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塞外的夜晚。
和昨日一样,呼啸的寒风,劈啪作响的篝火,城外野兽的嚎叫,城内街边的马棚。
萧婧兰依旧倚着马棚闭目养神,一边抚着身边的白龙,一边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她还坐在这里思前想后左右为难;今天晚上,似乎解决的都很顺利了,至少没有了那些无奈和挣扎。
不过,萧大哥那边还是有些情绪。今日午后,从宋营回来,她就先找萧列铭汇报了议和的结果。安抚了他的满月复牢骚之后,早早便安排他在帐中休息。宋军入城的事,就交给她和康敏等人安排。她也生怕萧列铭的直脾气再生出些不必要的枝节。
之后,她将城中契丹兵士与宋军居住的民居和街道划分开来,防止两军兵士之间再有冲突。毕竟昨天还是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敌人,今天便要同住一城,难免有些鲁莽之人挑起些事端。
粮草和伤药自然是不能依靠宋军的。萧婧兰也早早地安排了人手到城外打些野味,采些草药。
安排好这些,也就将近黄昏了。
按照约定,双方的军队在城外列队,萧婧兰同王德钧等人登上冀州城楼,再次当着对方的面,向各自的队伍强调入城之后的纪律。
萧婧兰用契丹语大声强调着纪律,晚风撩拨着她的面纱,连带着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身上的轻甲随着她气息的起伏碰撞出轻微的响声,在城下一片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有些刺耳。
虽然早些时候她就安排身边的亲信传下话去,说议和是太后的意思,可她知道,还是有一些心高气傲又喜好争斗的契丹兵士是不服气的。
她不能让这些不满搅了大局。她沉默地望着城下的契丹将士,忽然熟练地抬腿,寒光一闪,那把随身带着的匕首就握在了手上。
“我同王将军等立下誓约,若是有我军将士先违反约定挑起争端者,军法处置;若是局面我无法控制,我便一死表明守约决心。”说着,手起刀落,她的右手掌心便多了一道刀口,殷红的血沿着掌心缓缓流下,滴进她面前摆好的酒碗中。
萧婧兰将匕首插回靴筒中,端起那碗酒,仰头喝下一半,又将剩下的一半洒在城下一众契丹将士面前。用契丹话高声问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契丹人显然习惯了这样的盟誓,也清楚他们的副将是下了怎样的重誓,便立刻高声回答道:“清楚!”
晚风将这震耳欲聋的喊声吹到周围的宋军将士耳中,颇有一番气势。
宋军似乎有些愣怔,不习惯女子从军的他们同样没有习惯一个女将领的存在,更没有习惯一个女人用这样的方式号召一支军队。
王德钧几人也颇有些惊讶。这些条件是萧婧兰在宋军大帐中已经讲好的。没想到她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的军队立下誓约,毕竟在他们眼里,她也不过是一名女子。他们几人站在她身侧,她的气势和决心近在眼前,倒是有了几分震撼。
热辣辣的烈酒混着鲜血的味道,沿着喉咙一直烧到身体里去,胸中翻涌起一股股灼烧的热潮。萧婧兰在面纱下紧紧地抿着嘴,压下自己吐出来的冲动。
她的酒量其实并不好。每次饮酒,她就会被同龄的玩伴们嘲笑,说她是汉人,受不起大契丹的烈酒。因为这个,她还坚持锻炼过自己的酒量,可是收效甚微,不管她怎么努力,还是几碗烈酒下肚就醉的找不着北了。
站在她身后的康敏和耶律普自然知道她的弱点,可也只能心下担心,不能在王德钧等人面前输了气势。
萧婧兰倚在马棚边,回想起这一幕,不禁自己傻笑起来。为了争口气,灌下去的那半碗烈酒搅得她现在都还是晕乎乎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一碗酒起了些作用,宋军入城还算顺利。现在刚刚入夜,宋军也基本安定下来了,她才得了一些空闲,和白龙呆在一起喘口气。
白龙凑过来,鼻息喷在萧婧兰有些发烫的脸上,湿湿的灼热。她一边笑着避开,一边用手去搔白龙的耳朵,低声哄着:“白龙,别闹。”
左手掌上的白色绷带是康敏帮她缠上的。康敏大她两岁,只是从军比她稍晚,所以对她很是照顾。一想起帮她上药时康敏的表情,那种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萧婧兰就觉得有些惭愧,像是自己欠了她什么似的。
萧婧兰正满月复纠结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许久不见萧姑娘,原来是在这里偷闲呢。”
萧婧兰正想的出神,突然被打断,着实吓了一跳。她倏地站起身来,往后瞧去,才发现来人是赵文铮。
放下了一身军务的包袱,萧婧兰的语气就带上了不少个人喜恶:“赵将军不是也闲着吗?”。
那些莫名而来的小脾气让她忽视了赵文铮从“萧将军”到“萧姑娘”称呼的转变。
赵文铮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只是微笑道:“我来找萧姑娘只是想问问,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萧婧兰闻言有些愣怔。打小见多了朝堂或是战场上的尔虞我诈,对莫名而来的关心总是带着一些戒备。只是她的那些弯弯绕在这样直白的关心面前没有了用武之地,她想不出来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只得老实地回答道:“不碍事的,康敏已经帮我包扎过了。”随即又有些逞强地补充道,“再说,这么小的伤,和战场上受的那些伤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听了她的话,赵文铮皱眉摇头道:“姑娘此言差矣。人人都说,伤疤是男人的骄傲。可女人的伤疤却是破坏了许多美丽。”
话一出口,赵文铮就后悔地想去咬自己的舌头:萧婧兰用面纱遮去的那道伤疤也必是她心里的痛处。自己一向以能言善辩自夸,怎么今天想要与她聊上几句都如此嘴拙。
果然,萧婧兰刚刚还笑吟吟得眼神倏地暗淡了下去。赵文铮心里一紧,赶忙解释道:“萧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婧兰抬眼看他,知道他也想到了自己的伤疤,看他有些紧张的解释,眼神也很是真诚,便扯出一个笑,道:“没什么,赵将军不必介意。这伤疤跟了我这么久,我也习惯了。”
赵文铮仍在懊恼,低头不语。萧婧兰便又开口打破沉默:“不过,赵将军倒是说得没错,女人的伤疤的确是破坏了些美丽的。”
他站在那里听着,看着萧婧兰转过身去,继续抚着白龙亲密,只单单留给他一个背影。她的话有些调侃,有些自嘲,明显是拒绝聊下去的意思。
赵文铮却不想就这么被赶走,他觉得自己嘴上闯了祸,就应该说点什么弥补回来。
他定定神,不管萧婧兰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又自顾自地开口道:“话是没错。可是,这伤疤只是坏了容颜,却能让人的内心更加坚强。岁月无情,韶华易逝,女子的容颜总会随之老去,可内心的强大却是谁也夺不走的,也是最让人留恋的。”
萧婧兰听他说的急切,心知这不是什么恭维之词,倒是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几分。
又听他继续道:“容貌出众倾国倾城的女子,我也见过许多,却都不似姑娘这般坚毅果敢,让我敬佩。如此想来,那些绝代容颜在姑娘这里都失了几分颜色。我知道姑娘对那日我在战场上的话多有介怀。但是我确实对姑娘并无轻视之意。那日在战场上,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几次,却也没有想出自己在战场上面对杀气颇盛的对手,自己为什么就鬼使神差的收了手。
赵文铮的话里似乎多了几分温度,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白龙似乎也有所察觉,连鼻息也变的轻柔了,像是怕打破两人间这样的氛围。
萧婧兰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她很惊讶自己为什么没有打断他。她是对那日他的话有些介怀,但是不得不说,她是应该感谢他的,不然她可能都撑不到打开锦囊的时候,虽然她并不知道原因。可是,他的话在她听来的确太过不敬,似是看她不起,她的骄傲又不能叫她低头。
其实自己是想听他解释的吧。萧婧兰偷偷地想。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君子模样,有些儒雅,彬彬有礼。她自己也许都不想觉得他是如此轻佻之人呢。
她这样想着,似乎觉察到了自己对他的一点点欣赏。她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这样优秀的少年让她欣赏并不是什么难事。
赵文铮顿了顿,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便又继续道:“素来听闻契丹女子从政从军,就有些惊奇。聪明的女子我也见过不少,但终究觉得,女子的聪明用在朝堂战场上是不太妥当的。可是,这几日见了萧姑娘这一众女子骑兵,倒是改变了我许多成见。”
她依旧背对着他,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静静地听下去。
“原来书上所说的‘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如此吧。今日在城楼上,姑娘一番所作所为着实让我震撼。”说到这里,赵文铮也露出了些微笑,那时的她真是让他意外得很。
听着他的话,想到自己喝下那碗烈酒时的逞强,萧婧兰的脸上也浮现了一抹笑意。
赵文铮还待继续说下去,却被一声叫喊打断:“快来人啊!打起来了!”
闻言两人均是一惊,顿时止住了交谈,相互对视一眼,一起匆匆赶向叫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