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便回到水泽行宫。这是我未料想到的。我本以为给二殿下讲诉栽种之道至少也到日落之时,再蹭一顿晚膳,遂回宫。这一日便完整。却怎也未料到,中途竟然,二殿下。唉。脸上又爬红,我附两手于脸颊,意图赶走潮红。
琉璃泪,琥珀眸,芙蓉如面柳如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镜中貌,花间容,水前影,月下姿,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携玉心中冷痛,紧抿双唇。适才偎依其上的柔软不复在,怅然若罔。那枚琥珀眸,深深置于心间,光薄却情浓。我莫不得了那断袖之癖,竟沉溺于如此男色之中。携玉淡笑置之,那又何妨。
我喘喘走入宫内,料想此时断不可回屋。自随伺大殿下左右,我便搬至其睡房后侧一小厢房,不比之前住于梨园内的小茅屋那般寂寥幽幽。这会儿大殿下定是在会那四季仙子,我若现在从正殿穿过,定会撞个正着。我自然不给自己找这般麻烦,遂决定绕行会梨园避避。若是大殿下有意支会开我,我也不让他难堪,若他无意于此,我自当不为自己找麻烦。
我默默绕至殿后,往梨园而去。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村琼葩堆雪。静夜沈沈,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这梨花,太美,太美。
我浅浅而行,尽量避开脚下碎落的花瓣,不忍碾踏。约莫未走多久,余光扫到远处有二身影并肩赏花。
女子,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男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我顿时想逃,却早被那男子的眼眸所擒。他面色似有诧异,却瞬间即逝,转而代之一双春风和煦眸。
我只得走近他们。女子本陶醉于花树间,却敏感于男子的举止,遂亦投目而来。
一袭水墨绿如画,微步轻盈凝波中。面若中秋皎月白,色如春晓芍药花。二八男子,清秀明媚如此。女子不免惊异。这水泽行宫,果然藏珍纳奇。
“殿下。”行至大殿前,我低眉垂目道。
女子甚不解,见到殿下,竟不行礼。于己,也只是点头示意。最为不解的是,大殿下似乎默许。
“去哪儿耍了。”大殿下一脸柔光,很是自然,淡淡语之“午膳也不见你。”
午膳,难不成他竟备了我的午膳,我不禁一怔,再看大殿旁那美人,面色发黯,我十分庆幸今日没与他俩一同用膳,否则定被诅咒一千回。
女子这才想起,午膳时分,他刚刚落座,便似想起什么,唤身边侍从,“把紫千叫来。”侍从便似出外寻人。然后他望着自己,柔声道:“是否介意等候片刻?“
她自然被他的温柔迷惑得三魂没了六魄,失语地点头。直至那侍从急急赶回,道:“回殿下,不见紫千。”
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侍从退下,举起银筷,道:“用餐吧。”
她现下明了,大殿下所谓的紫千,便是面前这偏偏少年。这少年时何许人物,竟被大殿下如此牵挂。
我此时百般纠结。是与他说实话,抑或编个谎。就在我踌躇间,女子倒是十分善解人意地为我解了围,岔开了话:“敢问殿下,这位公子是?”
大殿下回眸望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她叫紫千,是这片梨园的园主。”
梨园的园主,这是个什么称号。此前他却是从未与我提及过,我顶多一打杂的,再说梨园不是他的吗。见他如此对答自如,我自然不会如此不识趣。
女子一脸欢喜看着我,我也只得皮笑肉不笑,谁叫我自惭形秽,自愧不如。“原来公子来此园之主,奴家甚是钦佩。”
“仙姑抬举,小的自愧不如。”我只得作作揖状。这不作揖还好,一作揖可巧。正当我前倾垂目时,脚尖前一绳状物旁若无人地横行而过。我只要有些许常识便知道此乃何物。
“蛇啊。”我已失去心智,只觉扬身一跃攀到了大殿上。双臂抱其颈,双腿环其腰,姿势,十足猥琐暧昧。大殿下定是被我这突袭惊到,不自觉伸手环于我的脊背,俯视我方才停留之处,一条细蛇似被我吓得也受了惊,不明就里,撒腿就跑。
“它已溜走,是条赤练蛇。无毒的。”大殿下微风拂面的言语让我平复些许。
平日里我最怕的便是蛇了。我颐宗芳苑从不见蛇,但我曾亲眼目睹那四季卉园的灌木丛林里,一蛇一口吞了一鼠的情景,残忍血腥不堪入目。我本就怕鼠,更别说食鼠之蛇了,我被吓得再不敢靠近那片灌木丛。
要知这栽花种树者,最忌讳就是怯虫蛇,怯鼠蛙,可我却怕了个足,尤其蛇鼠。有道是,谈蛇鼠色变。
“好些没。”大殿下的言语总是软软的。我回过神来,转头俯视方才落足之处,确认无物后,点了点头。这才发现,我与他目光即近,而且我现在的姿势,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我吓了一跳,赶紧松手,跳了下来。只觉他一直扶着我的背脊,小心翼翼。我不觉脸上红潮涌涌,从未如此般猛烈。我垂目不敢看他,暗暗平复自己。
默默不敢再语。
“我们离开此处如何。”似在与我说,又似在与那四季仙子道。无论如何,我皆感激。受了如此惊吓,我估模着也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敢再来此地。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还未被蛇咬呢,已经怕成如此。
我抬目,感激涕零地望了望他,脸上红晕只剩尔尔。只见那四季仙子望我的眼神一片狐疑,我不以为然。再见她转眸视大殿下,眸光盈盈,含情脉脉,乖巧顺畅地点头。
三人行,浑身不自在。我放慢步子,想退身其后。大殿下回眸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径直而行。我随身其后,只见那四季仙子时不时偷瞟大殿下一眼,柔情似水的呀,欲遮还羞的呀。不过呢,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倒是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与那九天玄女却有一比。
转又想起今朝那两个小仙娥的嚼舌。四季仙子情有独钟于大殿下数万载,还不嫌弃他乃一鳏夫,一片冰心在玉壶啊。真不知这大殿下是何德何能,能让一女子痴情如此。还有那九天玄女也是,东极云宫献殷勤,众目睽睽皆无视。天女散花满座叹,只为殿前那一人。何德何能啊,二殿下他。
呃,二殿下。
历历在目。
我甩了甩脑袋,想把脑海的场景晃散。只觉已走出梨园。陡然想起,我得找个什么来由与他二人分开。三人行,必有一人被唾之。四季仙子来得来此,我理当腾出时日让他二人互述情衷。
“殿下。”我怯怯出声,不知怎地,至见到四季仙子后,我就好像没了半点底气。
大殿下缓缓转身,眼眸暗沉,没了神色。我不觉一怔,只那一恍惚,便清朗开来。“怎么?”
“我刚受了惊吓,想回屋歇息。”我抿了抿嘴,一脸无辜恳求。
他只着我一眼,神色中有若有似无的担忧,眉目稍稍蹙起。怜爱道:“去吧。”
“嗯。”我顿觉神清气爽,如释重负。刚刚跟于其后,实在如履薄冰。我侧头望了一眼四季仙子,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自然知道我这般做法很合她心意,遂于她微微点头示意离开。刚刚转身,耳边又是那道如沐春风地声音:“晚膳过来一起食。”
我脑门蹦出黑线,不敢回头,只微微点头,可想而知,此时四季仙子的脸色。这大殿下,就是榆木脑袋,不达情理。
我回屋后,褪去外袍,中衣。只着了件内衬,便缩进了被窝。屋内昏昏不见光,我也有些疲乏,昏昏闭了眼。怎料刚一阖眸,便闪现出那张冷若雪霜的面容,漆墨如潭的眼眸,白雪初融的唇瓣,山峰般屹立的鼻骨,眉宇间的一枚淡痣,耳郭的月牙轮廓,弯弓般的下颚,似乎每一寸,都清晰如此。就似他已出现在我的年华中无数次,每一次,都深刻入骨。
我微微蹙起的眉,在记忆中疼痛地寻找着倾述。却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没有。而且,心头愈发的寒冷,那种寒冷好疼痛。就像身体里的某处温暖被瞬间抽离,不见踪迹,留下的只是怅然若失,无助。
我把脑袋再往被褥里缩了缩,企图阻止那寒气的进入,与那温暖的散出。直至入梦。
梦里,一个女子,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
“娘亲。”是娘亲,虽然模糊不清,但是那倩影,那柔姿,却是娘亲。我不禁唤道。
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千儿。可是想娘亲呢?”
“嗯。”我拼命点头。想,怎会不想,想娘亲拥我入睡,想娘亲为我缝的小锦袄,想娘亲煮的桂花酒,想娘亲,好想娘亲。
“千儿乖。”娘亲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我看得都快痴了。
“娘亲好美啊。”梦中的娘亲如梦如幻,愈发动人。
“千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娘亲的身影若隐若现,我患得患失,只是那入怀的桂花香久久回荡,让我心安。“千儿,你可见到了你的命中人?”
命中人?我不得其解。“娘亲,孩儿不明。”
“天之所然奈何意,缘分天作捉弄人。既是命中注定,总会遇到。千儿这次莫在错过。”娘亲意味深长,我却似懂非懂。垂眸所思,却久久不得。待我抬眸追问时,眼前一片虚无
“娘亲。”我叫唤。却不得回音。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堕入更深的梦萦之中。
烟雾里,白衣飘飘,挺拔毓秀,清寒冷傲,眉眼朦胧。我怎么揉眼都看不清晰。
“小石头,你还要看几许才识得奴家啊?”白衣已然不甚耐烦,柔软发酥的声息,腻到人的心头。半耍衣袖,有些恼气,若是看着撒娇劲,定以为是哪家嗲妹妹。可偏偏,确实一翩翩公子。
小石头,谁是小石头。莫不是我窜入了他人梦中,被错识。
“小石头,才几个朝夕,你竟把奴家忘了个尽。”边说,白衣公子作抹泪状,我见犹怜。
呃。“我不叫小石头,我叫紫千。你认错人了。”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看到他吧嗒着眼泪,我竟也有些疼惜。
“石郎,你不愿娶我我也不迫你。只是,你竟如此狠心不认我。”白衣公子哭得呀,愈来愈凶。
我有些着急,想要哄他,可我却却不是那什么小石头,石郎的呀。再说他分明是一公子,却怎地奴家长,奴家短的。我分明是一女子,怎就成了石郎。我抓耳挠腮,糊涂不已。
“你别哭了。你真是识错人了。可能是我入错梦的缘故,我现在便退出去,也许你能找到你的石郎。”他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急急安慰道。
“你还说奴家识错。我怎会不认得石郎,石郎就是化为灰骨奴家也能认出。”白衣公子争辩道,嗲嗲柔柔的让人实在无法使劲。“难不成石郎还放不下大冬瓜。大冬瓜分明就要迎娶白府芸曦,你怎还不死心啊。石郎,奴家待你一片冰心,你怎就被那大冬瓜蒙了双眼啊。”
这愈说我愈不明了。怎么又出来一个大冬瓜的,而且分明听他口吻,那大冬瓜是个赤血男儿,而我在口中既是石郎,怎又对大冬瓜放不下。晕了,晕了,彻底晕了。
“大冬瓜,又是什么?”
“呀,你竟然连大冬瓜也忘了呀,虽然你忘了大冬瓜很是让我欢喜,可是,你竟也把奴家忘了,奴家不开心。”白衣公子先是一喜,后又默默含泪,楚楚动人得很。
“那,大冬瓜是谁,你又是谁?”我只希望他不要答非所问,让我愈发糊涂就好。
“大冬瓜忘了好,你记得奴家就行。奴家便是那才貌双绝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清新俊逸品貌非凡惊才风逸……的风姿绝。”白衣公子衣诀飘飞,魅惑众生。茕茕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好。风姿绝,我记着了。那大冬瓜呢?”虽不知记这梦中之人有何意义,却不忍让他伤心。
“你真是记着奴家了,石郎,你可知奴家好感动好感动啊。”白衣公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待缓过来,又道是,“大冬瓜嘛,你忘了他最好呢。别再记起,否则只得徒伤悲。”
忘了他最好,为什么呢。他到底是谁呢。虽与我何干,我却更生好奇。没办法,只得求白衣公子。“好风儿,告诉石郎可好。”
白衣公子不知为何,十分欣喜,梨花带雨道:“石郎,你果真记得风儿。这世间也只有你才这般唤我。石郎。呜呜。”
呵呵,确实凑巧得很。
“风儿,那你可告诉我大冬瓜是谁否。”总有种连蒙带骗的感觉,善哉善哉。
白衣公子踟蹰些许,娇滴滴地问道:“我若告诉石郎,石郎会否不要风儿,随他而去。”
活了万把年,真没见过几个男子,更别说如此妖娆的男子。骨子麻酥酥的,实在不舍伤他。道:“断然不会,风儿尽管放心。”
白衣公子得了保证后,又踟蹰了些许,最后决定告知与我:“那我可告诉石郎了。那大冬瓜就是……”
“砰”。门被强行推开。一身影临风而起,鹤然而立。
唉,终是被弄醒。每每梦到这关键十分皆是如此情景。我睡眼朦胧,揉了再揉,眨巴了半天,确定是大殿下,遂松了心。
“殿下。”我懒懒喊道,也不知如此轻微他是否听得清。
“怎么睡了如此久。”大殿下径直走至我床边,“是不是哪里有不适?”他情不自禁伸手探我的额头,他的手指有一丝冰凉。确认我并无发热,舒了口气。
“没有不适。只是做了个梦。”我把脑袋又往被褥里缩了缩,不知怎地,总觉得心头寒寒的。
“噩梦?”他的手指探过我的额头后,并没有收回,颤颤拂开我额前几根碎发,“我敲了许久的门,都不见回应。还以为你出了何事?”
我抿嘴不语。回忆梦中的情景,刚才如此清晰的梦景如今却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无论我再怎么想,却就是记不起来。我只记得,那梦,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我望向门外,已然一片漆黑。我又偏头望向大殿下的双眸,房内一片漆黑,只有他的那双目光隐隐有宝蓝色的光泽让人心往神怡。我静静望着他,竟不想言语。
他见我不语,也不语。冰凉的指月复从我额头的发梢情不自己地再往后拂。宝髻松松挽就,一握乱丝如柳,陶醉其中,难以自拔。
对上她的双眸,琥珀柔和的光泽,流光潋滟,璀璀照入他的眼眸,温暖了那冷艳的蓝宝石之光。是那么情不自禁,爱怜她。微微倾身贴近她,想把她的轮廓看得清晰。皓齿乍分寒玉细,黛眉轻蹙远山微。
是多少的情不自禁,是多少的心动不已。一股温热浅浅落在她颤颤的薄唇。长久的温香,难以自拔。吻得那样细腻而轻柔,轻微的几乎难以觉察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
心头有不明就里的滋味被搅浑,有更深的再蠢蠢而动。撷取她的唇瓣,柔柔吮着,如同这是最甜蜜的甘露。吻得那样细腻而轻柔,轻微的几乎难以觉察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
我犹如傀儡,沐浴在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眉,只有那蓝宝石的光泽不减反增,熠熠生辉。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眉眼,想一探究竟。
他似得到我的回应甚是惊喜,喘息急促,温热的鼻息袭在我细微的毛孔上。突觉有一柔滑湿热之物正欲撬弄我的唇齿,我猝不及防。“啊。”不禁叫出了声,身子往后抖抖一缩。
怎料我那声“啊”竟没了平日十分之一的气力,酥软得让人毛骨悚然。大殿下更是欲罢不能,捧着我的后脑,散落的丝发软软缠着他的纤指,勾人得惊心动魄。嘴里似有呢喃,我却完全听不清,他再将唇贴上来的时候,我总算醒了过来。双手扯着被角,紧紧覆盖头地,大气也不敢出,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须臾,只觉头顶那只手缓缓抬开。语音哽咽而低沉,隐隐约约听着他反复再反复:“紫千。对不住。”愈来愈低沉。然后,是低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低沉的闭门声。
夜,一如既往的宁静。
长宵无寐数心思,落寞有谁知。欲拟付书诗,人道是、为赋新词。新愁旧恨,凄凉不问,怕此恨无期。斩断恼人丝,可断尽、三生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