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初入永巷的时候,日子看上去还过得不错。
因为永巷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所以子夫入宫的身份——少帝从宫外带进来的女子和皇帝临别时的依依不舍,也自然成了压制永巷碎语最有力的闻说。
每日清晨,我从座地陶瓮中取出清冽的泉水,盛入铜盆。子夫便会用这盆水完成她晨起的梳洗。
接着她会对着菱花铜镜绾起她及腰的长发,简单而优雅的形制从来不用我帮忙梳理。
别的事上若说还过得去,可是对于梳妆这一方面,曾经身为讴者的子夫自然比我熟络。
开始她还能够在殿宇内坐得住,渐渐的当她看腻了室内纷华的瓦当花纹,有一日便对我说,奂儿,我整日在这殿内都快憋坏了,你能不能带我出去透透气。
其时我正在庭院里奉帚打扫,忙得不亦乐乎,她倚着窗棂,睁大了眼睛看我,行不行。
我立直了身子,擦了擦汗,心里却在权衡,能不能让她出去……透透气应该也是可以的……只看她受不受得了那些宫女的目光了。
好,等我出去提水的时候,你和我一起走。
往日那些见惯我的侍女们,此刻同样捧着盛满水的瓿,匆匆返回各自待命的殿阁,不过今天,她们向我点头示意后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漂亮姑娘。
不过子夫倒没有留心,她只顾着看一路而来的景致——黝黑青碧的檐瓦,繁芜生长的花草,沉厚古旧的方砖。她看上去似乎很高兴,这不难理解——她被憋了这好些时日。
她特别看了看那一院丁香为嶂的院子,然后对我说,这里可真漂亮。
我也看了看,心想,永巷外盛内荒,里面不知有多凄凉。我本想将那些美人的事告诉她,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我不想给她的希望泼冷水。
逐渐的子夫也认得了一些宫女。有一部分是侍女,更多的是级别卑微的嫔嫱之类的宫女——对于她们的品阶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们侍女之间向来不讨论自己侍主的境况,或许因为她们都同样过着千篇一律的无聊赖的生活,所以说来说去都没有意思。
而子夫和宫女们也说不了多少话——并不是她们排斥她,而是因为她们自己的生活使得她们对一切失去了兴味——寂寞在她们相聚的时候并没有因人数的增多而均分,反倒是加倍的寂寞。
所以子夫实际的倾诉对象只有我一人。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笑容渐渐少了,话也渐渐少了;不眠的夜晚渐渐多了,独自漫想的时候也多了。
因为和她住在同一间内室,所以我知道她是个几乎一挨榻就会入睡的人——可是,大约在入宫两三个月之后,我发现了她的变化。
很多个夜晚,我自午夜梦回醒转,总看见她在自己的榻上抱膝坐着,要么低着头把脸埋在膝间,要么仰着头靠着墙壁就那么坐着。起初我还会劝她快些去睡,她倒是很听话的睡下,可是偶尔我夜里第二次醒来还会发现她又一次的醒了过来。
次数多了我也不再劝她。我知道她就算睡下也睡不着,我更知道,每次她在我发现她醒着之后总是很慌乱,佯装着揉被风吹迷的眼——其实我知道是她在擦拭眼泪。
我只是常常告诉她可以出去走走和别的人闲聊,她淡淡一笑总是回绝了——有一次她说了原因,聊什么呢,聊不出两句就没话可说了。
我更多的是告诉她要耐心再耐心的等待。她听了总会叹一声然后不再开口——我知道这是她焦愁的源头。然而子夫是一个很通透的人,她很能理解别人,比如说,当永巷令派下新任务来时我会从早到晚在外忙碌,不能陪她说话散心,可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说到这里,我还清楚地记着,就算是皇帝将她遗忘在永巷的日子里,她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一句。
只是那些藏在她心里的隐悲,是实在难以压抑而流于外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