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终于将最后一批官员们引至未央宫之后,便被安排在前殿两侧长而宽的甬道上,为年节的夜晚增添一抹绛红的风景。
我抬起头,看见对面五十步之外的一排长长的,与我们相对称而列的宫女们——她们都半低着头,露出细长的眉,温顺的眼,和有着漂亮弧度的鼻梁。双手握着竹棍,竹棍末端挑起的绛红宫灯统一垂在右手侧,在北风中悠悠地飘荡,荡出朦胧的红光。那队列从未央宫前殿一直延伸到正殿门外。我向左边扭头看去,长而幽亮的红光一直延伸到呈一条线。我向右边再看去,刚好能大略看清正殿里的情形——因为我正手提宫灯站在正门之外几步之遥,这里算是个好位置吧。
正殿之内铺着红色软毯的主道两侧,摆放着享食禄最高的官吏的食案。金银托盘上呈放着各色食物,丰盛有余,只是我无法仔细去看。正殿的侧门门户大开,分别正对向各个凌空而起如虹的复道,复道之后便是余下的官吏。远远听上去,谈笑声嘤嘤,也很热闹。
毕竟是年节,新的一年将开始的时节——最盛大的节日,也是最快乐,最放松的假日。
可是,那少年天子似乎显得不是那么快乐,那么轻松。
在雅乐奏响之后,人群的嘈杂声迅速消失了。有奉常庄严地用缓而沉稳的声音高颂辞旧迎新的赋文。皇帝接下来即用简练的语言告慰百官,正式宣布盛宴开始。
排箫之音顷刻间响彻,直冲天宇。
乐工们的伴奏声逐次加入——琵琶,五弦,竖箜篌,腰鼓,鼙鼓,鸡娄鼓……种种音色不同的乐器各显其特点,这些原本杂乱的音质却完美而和乐地营造出欢悦的气氛——宫廷的乐队,当真是雅而不俗。
长袖舞姬们的开宴之舞就在这音乐声中,融融凄凄地交揉起来了。
我抬起眼角,想看看那少年天子的反应,想看看他是不是被美女吸引地目不转睛……然而,没有。
他的确是端直地坐于主座,也的确是抬起了头来。可是,他的眼睛并没有观看表演——他的眼光很明显地落在表演台之前,很明显地有些过度地心不在焉。眉头微锁,仍旧是我今日初次见他时的神色——好像是有一些难解的问题在困扰着他。
我也不敢一直望向上殿——要是让任何人发现都很危险,因为那毕竟是一种大胆放肆的行为。我只能间歇性的偶尔抬起眼角瞥一眼。就在这长袖舞的过程中,我抬眼的时候,皇帝始终都是视线旁落,丝毫没有留意到舞姬们曼妙的身姿和乐工们和谐的伴奏。
整个宴会看上去热闹非常。谈笑声盈耳,酒香环绕,果香弥漫,又兼有精彩纷呈的节目——歌乐,舞蹈,百戏……教人如何不被吸引。连我这样在永巷溺于沉闷的人,都为这年节盛会的热闹而心潮澎湃——尤其是在看秦琅她们高难度的走索舞蹈之技时,更是想和百官们一起拍手喝彩——为她们轻盈的舞姿和高超的技艺,也为那飞扬起来的红纱翩然和节奏欢快的金铃脆响。
可是当我看向皇帝时,心里却着实撼动。
在百戏滑稽奇异的歌乐声中,在百官叫好鼓掌的喝彩声中,那年轻的皇帝——那大汉朝年轻的君王,竟然在聒噪的环境当中,双臂伏案,低着头,阅读着案几上摆着的长长的竹简。
那样专注,那样投入,那样岿然不动。似乎整个沸腾的未央宫都与他无关。
在那些光鲜的乐伎舞女的笑脸之外,在那些轻松的官员卿吏的笑声之外,我看到了一个人心无旁骛的付出。
这让我对那个地位尊崇,身着红黑礼服的俊朗少年,顷刻间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