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知不会太顺利。
静谧的后殿,幽蓝的香尘自紫烟炉里缓缓升起,他跪在地上,乌亮地砖的森森凉意透过绣毡袭来,分毫不觉殿外烈烈夏暑。太皇太后兀自轻抚案几上凉绸包裹的透澈玉印,目光一如既往的旁落,却总让人有一种被直视的错觉。知晓有了重孙儿,也只是微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很快隐去,并未发表什么意见。
直到他请一道旨。
她微皱了眉,语气里听不出是埋怨还是生气。
她道,此等事皇上第一个来告诉老身,也是孝心。接着又问他一句话,皇上的金屋里到底藏了几个娇啊?
他自知理亏,没接话,她继续说下去,宫中女子还不够多?偏偏爱从外边带进来,怎么都是一样的脾性?
这话说得他云里雾里,正自思量,太皇太后靠在丝倚上,接着道,这旨我不下,皇上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办,既然觉得自己说了算,就别来问老身。如今一把年纪,再不管你们这些小孩子的事,省的来闹得我头疼,又吃几天的药。
令祖母费心,孙儿不孝。他欠身请罪。
得了,太皇太后一挥手,回去吧,我同意也就最多拨爿殿,最难过的可不是老身这关。
听了这话,他抬头看到她幽幽的目光。
他的祖母长长的霜发一丝不苟地盘起,肃然严静的脸上一点点铅粉也不施,秀长的眼尾耷延着皱纹,那皱纹里是这汉宫中三代的秘事,一件累一件,终于积出一道道岁月印痕。那依然高挺着的鼻,任何气息都分辨得出来。那紧抿的曾经鲜如红菱的唇,从来吐字如金。
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什么都知道。
陛下将子夫自上林苑接出来之后,就安置在了未央宫中掖庭内的蘭林殿。听交成说是太皇太后意下所置。
其实住在哪里我并不关心——飛雨昭陽或是蘭林披香,都是一样——只是每天都在担心那个很娇贵的皇后。
我怕她气势汹汹地冲将而来,将刚刚重置好不久的蘭林殿砸个地覆天翻。但看来是我太过杞人忧天,也低估了皇后娘娘的身份地位。所谓居高位,自有其所为与不为——至少她从来没有主动找来——这或许是因为她的不屑一顾。
高高在上的皇后岂会放份招惹一个出身寒微的宫女,于她而言也许是出于高傲的本性与身份的顾忌。我不知道。
但冲突自然不可避免。尤其是当这个身份寒微的女子,这个来自宫外的歌讴乐者,居然对她造成了威胁。让她失了爱情,让她遭受背叛,让她蒙在鼓里如此之久,生米熟饭之际才得知。
美女入室已是不可忍耐,身怀龙裔尤其生切齿之恨。
听说皇后听闻之后,当际便有眩惑之症。一碗汤药还未煎好,就踉跄起身寻至宣室殿。陛下不在,便将笔砚竹简砸了个干净。待陛下闻讯赶到,对她所作所为所说所闹忍之又忍——终是吵得不可开交。
一次吵,二次闹,三次四次寻死觅活,扰得皇帝精疲力竭。
最危险的一次,听说皇后险些涉水而溺。最严重的一次,皇后手中比在自己雪白颈前的锋利匕首,在陛下抢夺之时,刺伤了他的手。
太皇太后早说过不再过问,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却不能再不管,亲自接了皇后住在长信宫内。
窦太主和皇太后屡次要相劝,可见陛下面色铁青,也只是无能为力。
好在有太皇太后的威慑,皇后几欲以死相逼的大闹渐渐平息,可是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本该令皇室陡然振奋的后继有人的喜讯,几乎被完全忽略。
更让我这旁观的人都觉得苦涩的是,刚刚当上父亲母亲的两人本该欢笑着迎接新生命,却都郁郁寡欢。
宫中没有哪个长辈想到要见见这个延续皇家血脉的女子,更甚者也许心下认为她是始作俑者——谁让你成了皇帝继皇后之外的第一个宠姬。
这多少让我替子夫抱不平。好在流言蜚语从来伤不得子夫的心——她于此类事向来不留心,也根本不在意。
然而在那段宫中上下战战兢兢为皇后极致的行为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子夫唯一的心结只是陛下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