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真是,这么个下雨天,怎么让她过来呢,有身孕的人行走间最要注意,这一路湿滑,有多危险,太皇太后向陛下道。接着又转过头来对子夫道,你也起来吧,别那么跪着了,来人,去拿个软垫来。
有宫女低身进来铺下湘丝绵垫,我扶着子夫重新跪坐好,只听太皇太后开口道,你在宫中也有一段日子了,老身不多说想必你也明白。有些委屈忍过就过了,最忌惴惴于心,变生乖僻,才会招致祸端。
子夫不敢,她又低身叩首道,子夫谨记。
嗯,太皇太后点头道,你是平阳送来的姑娘,我也用不着多说什么,如今既已身怀有孕,平日里更要多多注意。
太皇太后又吩咐了几句。我独自跪在后面漫想。
纵使太皇太后喜欢皇后,老人家想抱曾孙的心却是谁都拦不住的,子夫使她的心愿能有望实现,自然还是要多加嘱咐了。
来,太皇太后在上面招了招手。
子夫看向陛下,陛下对她点了点头。于是她提起青绿裙裳,走上描金漆台,跪在太皇太后身边。
手轻轻触上去,光洁温润真似美玉在手,微颤的手抚过弯眉,眼角,鼻梁,下颌,又握了握头发和双肩。
太皇太后微微笑了,难怪皇帝着迷,这样清秀细致的模样,我在宫里这么些年也少见,平阳这丫头眼力倒好,会投皇帝所好。
陛下也笑了,子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太皇太后又在子夫发髻上模了模,上面一支碎玉挽簪,一枚紫珠钗,再没有多余的首饰。
皇帝真是小气,怎么连这些也不赏你。
回太皇太后,陛下已赏了,只是我一直这样习惯了,经太皇太后提点,日后一定注意装饰得宜。
这倒无妨,要老身说,还是节俭一些好。文帝在的时候,我们都是轻装简饰,说着,太皇太后伸手模了模皇帝的衣袖,现在你们把丝绸锦缎只当作寻常——老身记得,文帝还穿绨衣,那料子可差多了,模着倒还光滑,可只算得上是次的丝织,比起皇帝身上这件来得粗糙。太皇太后握着陛下的手道,如今国库一天天富足,也不必那么省,可这简朴之风,却时刻不能忘啊。
是,孙儿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你别小看这后宫,隐蔽不为外人知,可却常常是极尽奢华之地,若是不计算着,能赔上多少金银,这都难说。太皇太后接着说道,就说当年,慎夫人身段好,穿起曳地长裙来据说是很美,文帝多宠慎夫人,可还是因着奢靡的缘故,令她衣裳不得曳地,就连帷帐也不得饰锦绣彩纹,还不是为了给天下人做个好榜样,我们这样过来都习惯了。
我闻言悄悄抬头看了看殿内的纱帏锦帐,果真皆是素色,略略环顾了一下宫内陈设,确是朴素得多。
若是后宫能简朴些,就能节省下不少了。你不重繁饰,自然是好。不过今日,老身还是要送上一点儿……来人,取我莲盒里那支簪子来,要浅色那支。
我看着太皇太后接过侍女呈到她手里的那支簪子,接着太皇太后把它递到子夫那边去。
子夫有些迟疑,看了看陛下。
拿着呀。太皇太后催促道。
皇帝仔细看着那支簪,拦住子夫的手向太皇太后道,祖母,这太贵重了,孙儿不能要。
怎么不能要?又不是给你的。
可是……这是……这是爷爷送给您的那支啊……
这是一只簪,放在我这里也派不上用场,时间久了都少了人气,今日正好送给卫子夫,就算个礼吧,太皇太后推了推皇帝的手臂,这是规矩,不能不收。
她看着太皇太后手里那支簪子,一看便知制作精细,用料考究,特别的是簪头一枚浅紫红玉雕镂出来的桑葚,紫玉粒粒攒成,漂亮精巧。
来,太皇太后向子夫那边招手,让老身给你戴上。
子夫向太皇太后倾身,低下头。太皇太后的手颤巍巍地抚过子夫如云的漆黑发髻,将那支簪子别在发间。
没有簪歪吧?太皇太后模了模簪头那枚紫红玉。
陛下看着子夫微微抬起头,笑道,祖母真厉害,戴的正好,很好看。
子夫叩谢太皇太后恩典,说着她便要拜下去。
免了。你身怀我汉家血脉,这些礼数能省则省。平日里要万万小心,事事谨慎,在这宫中方可保重身体,安稳度日。太皇太后拍着子夫的手道,接着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脸,皇帝,我可就等着抱孙儿了。
是,陛下笑了,看着子夫,握着她的手向太皇太后道,祖母一定能如愿。
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将莲盒重新放好,我看过去,不知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不知那里面藏着这位严肃又慈穆的老妇人怎样的记忆。
一个深红衣裙的宫女步履轻盈,步步生莲般地从外边捧着云盘进来,从我面前经过。我看着她向主座上的三人一一奉茶。
外面依然在下着雨,可是眼前是祖孙两代的相聚。丝丝缕缕的温情,伴着清幽的茶香在这深宫后殿荡漾开来。
我心里仿佛轻松许多。因为在太皇太后的笑颜里,我总算找到了宫里又一重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