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灰 4、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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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雾深,街巷戚寂(胭脂灰内容)。

小乌鸦绕梁出了客栈,见空荡荡的里坊半点人气也没有,不似还有外援埋伏的模样。

这客栈建得奇诡。任内里惊涛骇浪,外间竟是半点痕迹也无。

大师兄让她先撤。

按理,她便应该与之前约好的那样,前去城外八十里的驿站等大师兄前来会合。

但眼下明知大师兄与谢姐姐正与强敌力战,临阵月兑逃实在心中有愧,若要回去,又怕扯了后腿多添负累。

如是举棋不定,小乌鸦满心焦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犹怔在了客栈墙外。

忽然,一声低沉闷吼划破暗夜,传入耳中。

小乌鸦蓦得一惊,循声抬头。

高墙之上,如墨乌夜中,一双金色的眼睛,燃烧般沸腾着,正直直盯着她。

豹子!

绝不是什么寻常大猫,更不是惊慌中看错了眼,那如同与夜色连绵一处的黑亮毛皮,仔细辨识下才显出形迹的矫健身姿,分明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黑豹!

这夜深人静的洛阳城里为何会有豹子?!

小乌鸦只呆了一瞬便猛醒过来,转身拔腿就逃。

那豹子从颈嗓发出低吼,俯伏一扑,便追了上来。

若要将师父门下的四个弟子拿来比较,论轻功小乌鸦底子最好,尤其逃命功夫是一绝,从小到大四处顽劣,闯完祸就遛没一次失手,若她认真想逃,就连沈谦也常追她不上。

山中的动物她也见得多了,天天泡在山崖上树林里,与猴子比爬树,与山鹿比跳高,也与趴在枝头的金钱豹赛过跑。

可这只正在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豹却不同。

这只黑豹想咬死她。那威胁感并非源自动物野性张扬的杀气,而更像是冥冥中无法说清道明的预感,浓厚而清晰,压得她不敢停步。

她只能没命地往前跑去,跳上每一处难以跨越的屋角鸱檐,企图将身后的追猎者甩掉。

然而这只黑豹却似比她更熟悉洛阳城内的角角落落,无论她如何刁钻得选择道路,最终都不过是反给自己多加障碍的徒劳(胭脂灰4章节手打)。

她甚至已能感觉到黑豹獠牙间喷吐的热气就在耳边。

眼前是一望无尽的城墙。

还差一步,只要翻过城墙去,就算这豹子再如何神通也不能追上了吧。

小乌鸦心中早已慌乱一片,只剩赌命一搏,也顾不得抛出铁钩绳索,提气踏云就向城头上蹬。

但她到底只是个稚龄少女,平素又常常贪玩,不怎么勤苦修练,虽然仗着资质极佳小有所成,梯云纵这样精深的功夫就不过粗知皮毛而已。

那追上来的豹子见她想要攀墙逃走,猛跳起一掌扫在她裙尾。

顿时,小乌鸦身子一沉,整个人便断线风筝般无法控制得从半空坠了下去。

完了,这回就算不被豹子咬死也要摔个半死……

一瞬间的恐惧中,她忍不住想哭喊,要是大师兄能来救她就好了,然而心里却另有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告诉她,哪有这样的好事,若大师兄会把谢姐姐一个人扔在那种可怕的怪物堆里,那他便不是她的大师兄沈谦了。

对不起三师兄,故意弄乱你的屋子把你的护身符埋进鸡窝里的是我,虽然是你先笑话我惹我生气的,但怎么说我也有不对,还有上次你留起来打算宵夜的桂花糕也是我偷吃的……

对不起二师兄,总是找你要零花钱,我说让大师兄帮我还的话你就别当真了,不然大师兄就算还到下下下辈子也还不完呀……

对不起大师兄,没能帮上你什么忙还总不省心得给你添麻烦……葭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再也不惹事了!

对不起师父,葭儿不孝,您的养育之恩葭儿只能来生再报了……

她就这么在心里乱七八糟得念了一通,认命地咬牙闭紧了眼。

然后,意料之外的一阵微风扑来,轻且柔韧地托住了她。

她只觉得自己在风里顿了一顿,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腰。

几乎同时,悠扬的乐声和奇异的清香从天而降般将她层层包裹。

那不知从夜幕的哪个角落生出的男人,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拈着一片青绿女敕叶贴在唇边。

清丽乐声便这样在空气中荡开去,随风盘旋。

那只黑豹呲着牙来来回回踱步,似乎十分焦躁,几次试图扑上来又都折了回去,终于一甩尾,扭头奔入夜深处不见了踪影。

小乌鸦不知为何有些头晕。

她努力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张陌生的脸。

这个男人身上的香味,她曾经闻到过,与几年前师父和大师兄从南疆带回来的香料一模一样。

苗人……?

不对,他明明穿着汉人的衣服梳着汉人的发髻……

叶子的歌声仍不止息,仿佛已印入脑海。

小乌鸦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终于再也撑不住沉重的眼帘,软倒在那个男人怀里昏睡过去。

四海客栈中早已战得难解难分。

谢小楼不退不躲,“唰”得抽出凰鸣剑,飞剑削去其中一个不死手中乌钢爪,翻身再起一剑,已“锵”得刺在另一个不死心口(胭脂灰内容)。

西风堡谢家的剑法在江湖上原本便以奇诡快剑称道,谢小楼身为女子更是将七十二路千光无影剑使得轻灵缥缈诡谲多变,令人难以捉模,外加一柄凰鸣更是削金断玉的宝刃,小小年纪便已闯出这些名头绝不是倚仗西风堡大小姐的身份荫蔽。

然而今番的对手却是这些不死不伤的南疆怪物。

只见那两个被凰鸣所伤的不死竟连一滴血也不见。取而代之,却是无数漆黑蛊虫涌了出来,在伤口处蠕动。被宝剑斩落的乌爪覆满蛊虫,转瞬竟已化成白骨。

两个不死浑无痛觉,连抖也不曾抖一下。

饶是早已听闻不死之名,谢小楼依旧被这异相恶心得阵阵反胃,险些当场呕吐,一时再不知该如何出招,只得收剑回护,一把凰鸣舞得犹如银星飞旋,将对手杀招尽数隔在剑气之外。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年轻女子,耐受轻,气力浅,不一会儿便显出疲态,一招见迟,便被划破了衣袖。三个不死步步将她逼入墙脚,眼看已无退路。

一旁沈谦才挡开月影一鞭,余光里瞥见谢小楼危紧,纵身就要去救,却又被另两个不死截住。他刀路虽快,但到底是以一当三,一时月兑不开身,不由焦急,陡然戾气大盛,竟徒手一把拽住月影手中那条长鞭狠狠一甩。

月影这一条金鳞鞭亦是苗人的秘宝,通体逆刺如鳞,剧毒无比,寻常人挨着一下便是见血封喉。

沈谦攥住那鞭子缠在小臂,顿时乌血便飙涌出来。

月影从不曾见有人竟敢这样不顾性命毫无章法,惊得猛呆了一瞬。

便是这一刹那的破绽,沈谦已将金鳞鞭夺了过去,飞身跃上谢小楼身边。那条金鳞长鞭在他掌中便似有灵蛟龙,摆尾将几个不死颈项勾住,来回打一个转,已将五个浑身青黑尖爪獠牙的行尸捆得动弹不得。他把这一坨剁不烂的尸肉吊在大梁上,转面横刀静静盯着月影。

不用沈谦将刀比在她颈项,月影也明白知道,单打独斗这人恐怕不出三十招就能切下她的脑袋,何况她又还丢了傍身兵刃。

“苏夫人请来的高人竟然中了我的蛇毒也能不倒,好叫月影开眼,既然如此,小女子只好改日再来拜会了。”她也不讳认输,只是含恨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掷出一团荧荧粉末,团身掀窗一跳,已是无影无踪。

“有毒!”谢小楼不由高呼,当即掩住口鼻。

沈谦却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一直盯着月影消失方向,确信那蛇一样的苗女是真游走了才一把拽起谢小楼,纵身踏风在洛阳城中的青瓦鸱檐上跳跃,一口气已远在十坊之外。

他左手被金鳞鞭刺得伤痕累累,不断淌着乌黑毒血,看得谢小楼心惊胆战,急声唤他:“你……你中了那蛮夷妖女的蛇毒,不宜再催动血气,需要立刻挤血祛毒。”

但沈谦却仍是一言不发,只拽着她飞奔。

谢小楼又唤了两次不见回应,忽然怒不可遏起来,厉喝一声:“沈谦!这一招隔空击物当初是你我一起学的,你既然有胆在我眼前使出来,为何没胆认我?”

这冷不防刺来的一句叫人好没防备,沈谦肩头一抖,一口气没提住,险些从墙头摔下去,待稳住步子,再抬头,却见谢小楼手中捏着一片玉杯碎片,正是小乌鸦失手掉落的那一只。

原来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了。

沈谦心头大震,呆呆盯着这怒中带哀的红衣女子,不由怔忡。

谢小楼却两步欺上前去,就要抓他受伤左臂(胭脂灰4章节手打)。

沈谦下意识侧身闪避。

他如今身中数种奇毒,周身血液亦是能叫人立毙的毒,断然不能让小楼沾着半滴。

不料谢小楼却一转手将他所戴斗笠掀了开来。

直面相顾一瞬,惊诧难明。

眼前这人,哪里还是当年俊秀如玉的少年剑侠?原本的如墨青丝、乌黑剑眉竟已苍白如耄耋老者,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已经瞎了,寻不见半点神采。

“胭脂灰……”只此一眼,谢小楼已面白如蜡,禁不住得朱唇轻颤。她一把紧紧扳住沈谦肩膀,堪堪紧盯着他逼问:“你什么时候中了胭脂灰的毒?”

不需问她也能知道,这是胭脂灰,此世间最凶恶的无解剧毒。中毒者起初会不时咳血,接下来便是从每一寸骨髓痛起,再然后,自他一夜青丝成白发起,他就会一点一点的失去视觉、听觉、触觉、声音……五识六感,变成一个毫无知觉的废人,直到他终于死去。然而,没有人能说出身中胭脂灰者最终究竟会是什么死状,只因为每一个身中毒的人都在熬不住那锥心蚀骨的浑身剧痛时便自行了断了。

谢小楼曾见过的唯一一个几乎苦苦熬到最后的人,是她的母亲。

当年母亲身中此毒,却为了与父亲再见最后一面受尽苦楚,终于在闻讯赶回来的父亲握住她的手后阖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是心如死灰的父亲不忍母亲再多受一丝痛苦,绝望之下亲手停止了她的呼吸。

而今,这至极残酷的毒却又重现在沈谦身上。

顿时,谢小楼只觉得胸腔里如有千万只尖刀在绞,痛得她喘不过气来,才张嘴,泪已溃落满面。“你到底什么时候中了这种毒啊!”她哽咽得语不成调。

“前阵子随师父去南疆的时候——”见谢小楼哭了,沈谦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刺痛了谢小楼。“你胡说!”她几乎是嘶声喊起来,“胭脂灰根本已经在江湖上绝迹十年有余了,当年是我亲眼看着我爹将那一盒胭脂封在妆奁里埋进我娘陵冢的,除了我爹——”她忽然不能再说下去,瞪着满是泪水的杏眼,只剩冰冷指尖还在抑不住得颤抖。

“和伯父没有关系,我是在南疆中的毒。你别乱想。”沈谦断然否认。

谢小楼气息凌乱,神色一片凄惶,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指甲几乎刺进掌心里。过了好一阵,才强压着哭腔又问:“为什么来洛阳?”似竭力想要岔开话去安定心神。

“我奉师命来……办点事。”沈谦略略迟疑一瞬。

谢小楼又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不断从心底戳出来的疑问刀一样割得她心头滴血,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沈谦一时默然。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谢小楼惨白着脸,死死咬住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连声追问得几近狂乱。

但沈谦却只拉开了她攥紧他衣襟的手。他将她僵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低声说道:“天快亮了。你回去吧,替我问苏大哥好。”转身点足一跃,已融入尚自深浓夜幕。

“沈谦!”谢小楼凄然大叫一声,却连追上去的力气也没有,只得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

空茫世上,似只剩她一个孤零零瘫在原地,一瞬恍惚,错觉听见天地坍塌的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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