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让救的人是个女人(胭脂灰内容)。除此之外,姓甚名谁什么样貌一概不知。临出门前,师父一边歪在小屋回廊上拈着根狗尾巴草逗狗一边懒洋洋摆手道:“你们去了四海客栈就知道了。”令小乌鸦颇有跳上去“啊呜”狠狠咬他一口的冲动。
看起来,师父的散漫不着调又达到了新的高度……
望着已然空落的客栈大堂,小乌鸦百无聊赖地翻弄着茶杯,青玉四方的杯子在横木上转如陀螺,却是静得不见半点声响。掌柜伙计都已睡去了,诺大个堂厅不见半点人影,寒气直破瓦梁。
忽然,有冷风猛灌进来。
门板吱呀对开。
一抹火红身影映入眼帘,轻纱飞舞,帷帽遮面,不急不徐得犹如平常过客,在这戚寂黔夜中,愈发显得妖娆诡谲。
小乌鸦低头看着,陡然瞳光一涨。
瞬间的指尖惊颤,那只茶杯便直直坠落下去。
她顿时慌了,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扑身去截,却被人死死拽住。
沈谦左手揽着师妹,右手屈指轻弹,霎时,一道劲风已袭向还坠在半空的玉杯,“叮”得一声,正正将那只杯子击飞出去,碎在门边柜台脚下。
起止不过瞬息。
红衣女子闻声扭头向门口回望,只看见一地碎裂青玉。她狐疑环顾四下,眉尾如刀,朱唇也抿成一线,目光在四角暗影间来回,似要将这浓夜看穿,终于还是不得破绽。她又将这空荡荡的大堂打量一番,便在正中寻了一张桌椅,挥袖拂尘坐了下来。就在她左手,按着一口三尺长剑,剑身似比寻常剑品细些,剑鞘朴实无华,与剑柄浑然一体,隐在红云广袖中,仿佛一枚银针。
屋角梁上,小乌鸦被沈谦捂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直急得一双水润的大眼睛转个不停,忍不住抬手用力去掐师兄胳膊。
沈谦倚在梁角层叠的阴影中,一言不发地任由她乱掐,只按着她不松手,视线却静默地焦灼在那红莲盛绽般的人儿身上。
纵然红纱掩面,依就只需一眼也能认得。
这深夜造访的女子,竟是谢小楼。
师父特意命他出关来救的女人……竟是小楼(胭脂灰内容)!
可小楼为何会深夜来这四海客栈?
苏大哥呢?大哥又怎会让她一个女子如此孤身犯险?
一时思绪波澜,涌过了千万个念头,终还是只得归落在心底无声之处。沈谦阖目静了一刻,再睁开眼,已是风平浪静。
整个四海客栈不见半点光亮。
谢小楼便安静坐在清冷大堂正中,宛如一株封冻在黑夜中的火苗。
约模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竟有人声嘤嘤飘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似娇且媚,忽远忽近地荡在夜晚湿冷的空气里,伴随着“嘶嘶”的诡异嗡鸣。
谢小楼忽然玉立而起,旋身拂袖。
只见数缕银光从她指尖散出,几乎同时,三道飞来黑影便被拦截于近身之前。再定睛看,却是三条竹筒粗的花斑青蛇被银钉钉在地上,三角尖头,扭动的蛇信仍旧腥气不散。
“哎呦,看来我家的美人们苏夫人也甚是喜欢呢,竟用了这轻易不肯出手的秘银钉来招待。”那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依旧“咯咯”笑着。
“几条小虫,没得脏了我的剑。”谢小楼挑眉冷嗤。
这样态度反而令那女人笑得愈发开心,“今夜风清云淡,怎么苏夫人脸色却这样差?噢,想来是月影不知轻重,竟然劳苏夫人久等,惹夫人不高兴了。”
谢小楼眸光沉冷,显然早已强压怒火,傲然哼道:“藏头露尾的鼠辈,就凭你还不配和我说话。让练谋亲自出来见我!”
此言一出,妖冶笑声立刻戛然。
整个四海客栈顿时静如深渊。
一个苗人装扮的女子在二层木梯转角处现出身影来,靛蓝色的短裙刚刚好遮住圆润挺翘的双臀,将两段蜜色的修长大腿在外,缠绕在她身上的青蛇便似她的纹身,又仿佛她肢体的延展,在黑暗中“嘶嘶”吐露着危险的讯息。她款摆着步步走近,眉目间是娇态慵懒的轻蔑,仰脸用锥子一样的下巴指着谢小楼,轻笑:“如此夜深人静的好时辰,我家少主自然是在歇息,要不——苏夫人明日请早?”
人人都知谢小楼最恨“苏夫人”这称呼,这苗女偏要左一声“苏夫人”长右一声“苏夫人”短,明摆着故意要她不痛快。
谢小楼已然把掌中剑紧攥到骨节泛白。
苗女名叫月影,是南疆黑苗蛊毒师练谋座前一把硬手,最擅尸蛊蛇毒,近月余来在洛阳地界上已犯下几条人命。黑苗信奉蛇神,原本就与中土众教违和,近年来又屡屡进犯,与中原武林摩擦不断,互相皆是血债累累。谢小楼虽不承认自己是洛阳苏家的媳妇,但毕竟人在洛阳,无论如何也容不下这魔夷妖女在眼皮底下如此放肆,早想设法除之。
然而反是月影先找上了谢小楼,一封战书钉在胭脂楼护院小厮的脑门上,那可怜小厮的五脏早被尸虫吃空了。
如此欺上门来挑衅,叫谢小楼如何咽得下,自然定要来会这妖女一会。月影手段凶残,又最擅暗算害人的勾当,单打独斗恐怕并无胜算谢小楼其实心知肚明。但她生性刚烈执拗,绝不屑与苏凌澜求援,宁肯独自冒险,也要争这一口气。“你不必拿话激将我,有什么本事只管使出来。今夜若不能拿你脑袋去血祭冤魂,我谢小楼也没打算再回胭脂楼!”她既如是说了,眉宇间已见了杀气,就要扬剑出鞘。
未曾料,月影却跳上木栏轻打了一个呼哨。
应声,几条漆黑的影子便在她身后立了起来(胭脂灰内容)。
不是别的,竟是五个“不死”。
所谓“不死”乃是黑苗巫蛊之术的产物。蛊毒师先以活人之血喂食蛊虫,直喂足七七四十九日后,使该人将虫服下,蛊虫便会融入其人筋络血脉,繁衍裂变,将人变作刀枪无用水火不侵的“不死”。据传早年黑苗与白苗相杀时,黑苗王曾以此邪法炼造八十一“不死”将军,几乎屠尽白苗族人。但“不死”之术却极难练成,其所需之蛊虫本就世所罕见,又需得蛊毒师以本身之真气精元化炼,倘有半点差池,反会为虫所噬,非道行高深之蛊毒师不敢轻行此术。而今月影竟携了五个“不死”来此,分明已不是月影要在洛阳砸胭脂楼的招牌,而是练谋要取谢小楼的人头。
纵然谢小楼再如何胆大,见了如此阵仗,仍不免色变。
那苗女见了谢小楼肩头微颤,不禁大笑,蛇一样斜斜盘在栏杆上,软声曼叹:“苏夫人不单单是中原第一的美人,更是闻名遐迩的剑客,素来出手狠厉,听闻半年前在扬州,有个酒馆小厮不过是喊了邻桌的娘子一声‘苏夫人’就被一剑削掉了舌头,月影一介番邦弱女子,不带足了帮手,怎么敢来赴会呢。何况——”她忽而一顿,眼角掠过一丝狡黠波光,“苏夫人不也带了帮手在上头么?敢问梁上那一位打算几时下来相认呢?不如就一并见了免去恁多麻烦呀。”
此言一出,谢小楼又是微微一怔,也不由抬头向层叠黑影间看去。
这夷女竟识得出还有旁人气息。
横梁上,小乌鸦早已悔得直揪头发。果然她不慎掉落那只杯子还是露了马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贪玩,可如今再如何悔也晚了。怎么看这个妖精一样的黑苗女人都不是个好东西,一会儿放蛇,一会儿又整出这么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今晚恐怕难有善了。
好在这妖女虽然厉害却也只看穿了她一个。如今只要她跳出去顶了这缸,大师兄要出其不意拿下那妖女还不易如反掌?
小乌鸦虽说是个二八少女,却也从小受得教导,颇有几分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胆气,外加她原本还心怀烂漫,总觉得有大师兄在便万事不愁,当下一咬牙就打算往下蹦,谁想又被沈谦按住了。
沈谦也不与她多说,只示意撤退地轻轻在她肩头推了一把,纵身已跳下地去,单手持刀正挡在谢小楼面前。
他一身的黑衣,斗笠遮面,来得无声无息,整个人便仿佛从浓夜里幻化而出。
谢小楼只得见他背影,瞳光一涨,张口发不出声音,竟是呆住了。
月影看着眼前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男人,却是“咦”得惊出声来,愣了一瞬才恍然猛醒,扬手便将缠在臂上的青蛇向小乌鸦藏身方向释去。
说时迟那时快,但觉一道寒气闪过,那条青蛇已从半空坠在地上,兀自顽强地扭了几下便不动了。正是在蛇身七寸处有一道细不可见的光滑刀痕,浆液缓缓渗了一地,却还维持着完整模样,连半段蛇皮也不见破损。
而沈谦掌中那把刀仍就犹如原封,竟似从不曾出鞘。
娇媚笑意冷冻在月影艳丽的脸上,一点点褪去。“好快刀!倒是月影失敬了。敢问尊驾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她站直了身子,清嗓问时手已下意识按在了腰间那条金鳞鞭上。
沈谦不应话,只拦在谢小楼身前,纹丝不动。
“看来尊驾是瞧不起月影区区夷女不肯奉上名号了。”月影挑眉冷哼一声,语声也随之硬气起来,“今夜原本是我与谢小楼的事,不想累及旁人,但你既然肩宽自傲,就休怪我手辣!”说着一声厉呼,已扬鞭向沈谦袭来。
几乎同时,那五个不死已一拥而上,兵分两路,两个从旁相协月影,另三个却齐刷刷奔谢小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