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精明聪慧,赵府一应事务一贯料想准确。却不想这次料错了未来事。所谓天算不如人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的就是现在钱酬答的情况。
当晚已近丑时,午夜已过,钱酬答才一脸仓皇的急匆匆从县衙回了钱府。并带回来一个惊天的消息。一个月前,正景帝驾崩,大皇子英徵在将军赵韶华戚威和已逝皇后母家程家的拥立下,继位成了宪臻帝,先帝宠妃珣妃殉葬,珣妃所生二皇子因哀思念母病倒,养在禁宫西边角的闲福宫。
帝都金陵地处江南,江南各府早已得知消息。只不过大兴县远离帝都,宣旨钦差自宪臻帝继位次日从江陵出发,沿途发皇榜,经一月之久才途径了大兴县。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钱酬答虽满身铜臭,这个道理还是懂的的。钱酬答的知县调令盖的是先朝的调令,如今新皇继位,这纸调令,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钱府一片愁云惨雾,当晚夏夜难得风凉,本是个舒适的夜,趁着这一副惨象,却不由让人生出一种秋风萧瑟脊背发凉之感。
说罢北景府大兴县的钱府,再来说说新换了帝皇的帝都金陵。
此时正是新皇继位一月之后,大将军韶华却没呆在府里处理公务,亦没流连筵席应酬众臣的巴结奉承,却带了亲兵,进了金陵近郊的一处大农庄。
当年盛极一时的青楼明月楼早已易主。原来的老鸨徐妈妈在明月楼当家花魁舞倾城投了秦淮河之后,便卖了明月楼,到金陵近郊买了个大农庄,靠将地租给农户收租子过活。那农庄倒是极大,农庄众人皆道舞倾城绝代佳人,给徐妈妈挣了不少的银钱,才买得起这么大的农庄。
金陵人说起那舞倾城,都说是红颜薄命,遇上了负心薄幸的一位大家公子。两情缱绻之时,公子言道会娶她为妻,谁知数月后秦淮河岸一分离,那公子竟一去无音信。数月后传来的,也不过是公子负心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的消息。又是一出情人大婚但新娘不是我的戏码,谁承想这舞倾城倒是个贞烈的,一赌气竟投水死了。倒是可惜了这么一位美人儿。
“我可怜的舞儿啊,她可是投了秦淮水呀。舞儿啊,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呀······”徐妈妈哭得涕泗横流,脸上厚厚的脂粉给眼泪冲出两条黄黄的泪痕。
“清姐姐,竟真投了秦淮么?”韶华觉得心一揪一揪地疼,疼的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想象不出,究竟是受了怎样的磨折,让那样坚强活着的人儿决绝地投了秦淮河。
韶华一回到帝都便得知了清景已投秦淮而死的消息,明月楼也已易主,原主徐妈妈不知去向。
韶华却不肯也不敢相信。于是追查数日,倒是终于知道了徐妈妈的下落,便带着亲兵一路飞马而来。结果,却得了这么个消息。
“哎呦我的舞儿啊,你怎么就撇下我走了哇,那公子薄幸你也不必寻了短见去呀······”徐妈妈看出眼前这位新皇的宠臣很是在意舞倾城,便拼了命的嚎哭,生怕被他看出点什么。开玩笑,说漏了嘴赵家主母林氏可是会要了她的命的。
谁知那一番嚎哭里不知那句话惊动了这位将军,“什么?!”他回身掐上了徐妈妈臃肿的脖颈,额间青筋暴起“竟真的是有人负了她?!是谁!?”
“赵府大公子,赵天华”徐妈妈被掐的快断了气,又被韶华的暴喝这么一吓,下意识地就说了真话。
是他!年少时他的母亲百般欺凌赶自己出家门,现下他万幸得来清姐姐的情,却又抛弃她致她投水而亡。赵天华!我韶华今生若不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枉为一世人!
韶华哀极痛极恨极,手下力道越发收不住。那徐妈妈连话也说不出,被掐的满面紫涨,直翻白眼。
清姐姐竟去了?!她,不在了?!她,没有等到自己救她出来。到底是,来晚了么?
“清姐姐,我会回来带你离开的!”恍惚间,少年清脆的声音越过五年的光阴响起在虚空里。
“清姐姐,我喜欢你,我长大了娶你罢?!”
“清姐姐,你舞的真好看,只给我看么?”
“清姐姐,你别把饭都给了我呀,我是男子汉,饿一饿不怕的,清姐姐你吃。”
“清姐姐······”
脑袋似扎了千根针,又疼又涨,韶华痛的松开手弯下腰去。徐妈妈这才得救,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四周满满的都是少年清脆的唤声,“清姐姐清姐姐······”眼前也满是起舞少女的影子。
柳岸青青,三月秦淮河。十三岁的少女在洗衣的岸边悠然起舞,一身补丁的短袄,却被她舞出千般飘逸万般风情来。
“华儿,这是倾城舞,我娘说要跳给夫君看的。但必不会有人肯娶我为妻了,”她轻叹一口气,转瞬又笑道“这支舞跳给你看罢。”
“清姐姐,我喜欢你,我长大了娶你罢?”
柳枝轻摆,明媚的少女回眸一笑,看在十一岁的小少年眼睛里,天地瞬间灿烂。“好啊,我等着你长大。”
清姐姐,现在我长大了。再没有人能控制得了我韶华了,我回来娶你来了。可是,你竟不在了么?
韶华看不清路,眼前满满的都是清姐姐柳岸上笑意满满的容颜。
她说,“好啊,我等着你长大。”既已说出口了,怎么能食言呢?
她说,“你走,闯出一番天地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回来带我走。”
清姐姐,赵天华负了你,我更是负了你。一去五年,你对华儿失望了罢?赵天华让你更加失望,于是你便等不下去了么?
那么,等我处理了赵天华,我便找你去。地下寒气重,你总是手脚冰凉,到时候我还像小时那样,给你暖手脚。我们俩相依而生,再不分离了。
周围诸位韶华带来的亲兵,都是战场上刀剑里拼杀出来的汉子。从来只见自家将军战场杀敌的英姿飒爽,何时见过韶华这等伤心绝望的样子?!一个个呆愣着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相劝。
“将军,将军,求将军莫杀老身。老身愿将功抵过,我带将军去找舞倾城的坟。”
是一片乱葬岗,一代花魁的香冢就落在此处,小小地一堆土,坟前立了块木板,上写着“舞氏倾城之墓”。
不过数月,坟上草已青青。韶华眼里全是雾气,以至于他看不清楚这方小小地坟。只觉得好像清姐姐又活过来了,站在那里,笑着说:“华儿你回来啦?”又好像她在哭,说我等不到你,问着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可是上前一步,清姐姐忽又不见了,只余下一方小小地坟,坟上草青青。
午后的阳光透过坟前的枸桃树洒下来,正是盛夏,烤的人头顶都要冒出烟来。树上的蝉嘶哑着喉咙拼命地叫。
带来的亲兵都退离了此处,远远地守着。韶华伏在坟上,脸贴着坟顶的青草,闭上了眼睛。
五年的光阴阻隔不了记忆,一幅幅画面穿越时间破空而来。一时间,眼前心上,全是女孩儿或温柔或娇俏或嗔怒的模样。
五年前,明月楼,后院洗衣房。十二岁的清景站在洗衣服的木桶旁给十岁的韶华擦洗身体。小小地少年低头看那双在自己干干瘦瘦的身体上游移的纤白的小手,只觉得凡被抚触过的地方都有种麻麻痒痒的感觉生出,他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红了脸。
秋日午后,秦淮河边。小小的少年衣衫褴褛,一副悲愤绝望欲投水的模样,吓坏了在河边洗衣的清景。宋清景,宋氏的大小姐,彼时在明月楼做小丫鬟,名叫小舞,后来,叫做舞倾城。“喂,小孩儿,你要干嘛?”她惊讶过后,笑着问了一句。
于是清景捡回了韶华,回来才发现他干瘦如骨,且淤痕遍布,尤其胸口处一处脚印状的青紫的斑痕最为惹眼。问他父母何处,他低头默然,看这情形,估计没什么家人了。
自此明月楼的洗衣房里就多了一个人,直到两年后舞倾城初次献舞技惊四座。
当日舞倾城初次登台献舞,十二岁的韶华夹杂在人群里,看他的清姐姐在台上翩翩起舞。她明明蒙着面纱,可是他还是知道,粉色纱巾的背后,她是在流泪。他没有法子,只能这么看着,看着她泪盈盈的眼,看着周围一双双或惊艳或充斥着的眼睛。那一双双眼紧紧盯着台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恨不得将那飘逸纤薄的舞衣给盯烂了,用眼神将台上的美人儿给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