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许多种的浪漫。
巴黎奢华的浪漫,米兰冷艳的浪漫,巴塞罗那奔放的浪漫,苏伊士神秘的浪漫。
每一种浪漫都是美好的。
以及这座小小城市里质朴的浪漫——这种质朴就像父母之间的爱,平淡得甚至令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不曾红酒玫瑰、金光闪闪和轰轰烈烈,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却从不曾离弃。
即使他们只是曾今为人父母,即使他已经瘫痪在床多年,即使他甚至早已经不能给她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拥抱,可是,她一直照顾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更没有放弃他——至少她的心是。
此刻纪颜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下巴涂满了肥皂的泡沫。欧思睿正在用剃须刀小心地替纪颜刮脸。
这件事情她已经做了很多年,自从纪颜的活动范围大部分时间都被禁锢在这张床上开始。起初时候,欧思睿还手忙脚乱的,时不时会不小心割破纪颜的脸。
没有在自己身上尝试过的事情,想要做得好,总是很难的。但是,再难做的事情,做得时间久了,不仅会做得熟练,或许还会做得令人满意。当然,如果是当事人心不在焉的时候,可能要另当别论。
可是今天,欧思睿似乎就心不在焉。她的手,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停下一小会儿,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短得令人会错以为她只是累了而已,虽然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她会马上回过神,继续她未完的工程,但是纪颜感觉到了,只是他没有说,也没有睁开眼睛。
更糟糕的是,当楼下传来一声声响不大的开门声时,她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只这么一下,就把纪颜的脸割破了。
欧思睿愣愣地看着那道不大的口子,连忙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翻出医药箱。
纪颜睁开眼睛,看着欧思睿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笑了,“我,记得,你上次,割破,我的,脸,的,时候,咱们,都,还,年轻呢。”他即使苍白得几乎要消失于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即使她背对着他,她依然能感觉得到。
欧思睿的动作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转回身坐在纪颜身旁,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是啊,咱们那时候还年轻呢。”她看着纪颜的脸,看着纪颜眼睛中温柔的笑意,也笑了。
半晌,欧思睿移开眼睛,小心地拿起剃须刀,把刮到一半的胡子继续刮完。又从医药箱里翻出一块橡皮膏,轻轻地贴在了伤口处:“不知道是谁来了,我下去看看。”
纪颜点点头,笑了一笑,又闭上了眼睛。
欧思睿帮纪颜整理好被子,起身走到卧室的门口。拉开门,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纪颜一眼。
纪颜闭着眼睛,整个身体塌在满满一床柔软的被子中,像一匹陷在了泥沼中的马,安详地等待着黑暗的来临。除去他脸上那块突兀而滑稽的橡皮膏,他的苍白,几乎已经在这个世界中透明起来了。或许,他就要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吧。
欧思睿扭回头,吸了吸鼻子里发酸的湿气,大步走了出去。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任谁都不出,她在刚才还是个为了儿女情长而眼泪欲滴的小女人了。她知道她现在要去见的这个人,不需要也不能用这副小女人的样子——她当然知道来的是谁。
至于纪颜,他或许,也知道吧。
夜将近。
薄暮里,一抹纤长柔顺的身影埋头于一堆数不清的文件中。
灯忽然亮了。这些骤然割破黑暗的刺目,经由白得令人眩晕的纸的反射,便成了一把淬了毒的银针,一根根地扎在人的头上。
林晴开了灯,抱着一大摞文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放下。她今天已经进来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触发了苍一陌未熄的余怒。天再大,也没有老板大。
苍一陌从文件中抬起头,皱了皱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晴,若有所思。
林晴被看得心里发毛,向苍一陌点了点头,转过身想要走出去。
苍一陌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林晴面前挡住她的去路,“林小姐”,他展颜一笑,他脸上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皎洁的光,只是,这并不是道歉用的真诚笑容,“今天上午冒犯了你,希望你不要生气。”
林晴看见苍一陌站起,心猛地一缩,转而又充满疑惑。她犹豫了一下,得体地微笑道:“不会。”
“那么,如果我邀请你共进晚餐,”苍一陌慢慢向林晴靠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笑依然在脸上,“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新老板新上任,在上任第一天就和上一任老板——也就是他亲爹——在办公室大吵一架,对自己也一整天都是横眉冷眼。现在却要邀请自己吃晚餐?无论这个老板是疯了,还是想借机对自己做些什么,或者,就算他只是公子、纨绔子弟的本性,只是把女人当成玩物的混账,最后吃亏的还是女孩家。总之,答应了以后一定不会有好事。
林晴再怎么掩饰还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不知道作为老板的一个小小助理,到底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她只能诧异地看着苍一陌。
苍一陌挑挑眉,也看着她,目光里似乎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林晴感觉自己身上像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尴尬地轻轻咳嗽了一下,避开苍一陌的目光:“关于您进入公司这件事情,公司已经帮您安排了欢迎宴会。”
苍一陌又慢慢向前走了一步,眼睛半分都没有离开林晴的脸,虽然在笑,语气却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么,先由你来代表公司欢迎我,”他话说得很慢,似乎是想要林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楚,“怎么样?”
林晴承受不了这种压迫感,不露声色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尴尬地整理着心里的慌乱。
苍一陌突然凑上前去,拉起林晴的手,嘴唇几乎贴到她耳边,声音低得几乎性感,“还是,你感觉,你是苍雍合的人……”
林晴愤怒地抽回手,推开苍一陌,恶狠狠地瞪着他。
苍一陌退后一步,含着戏谑的笑看着林晴,“难道,你对你的每一个老板都是这种态度么?”他突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把头扭向一旁,“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被开除!”
打蛇打七寸。很显然,苍一陌就是抓住林晴的七寸,不打算放手了。
林晴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但是她瞪视着苍一陌的目光却慢慢软弱了下来,更软弱的是她的声音,“好,我知道了。我会在公司门口。”
苍一陌向着林晴绅士地点了点头,带着温柔的笑目送着她走出门。林晴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口,苍一陌所有的绅士与温柔,便在脸上凝结成了冷笑。
屋里的光线很暗,暗得看不清楚人的脸。只能看得到两条黑影。
“这次得不了手,下次再想从魏小倾这儿下手怕是要难了。”女人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语——当然,她并不是。
马上就有人回应了她。“本来那臭丫头就快被我带出来了,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男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声音却也压得很低。
“算了,这件事并不怪你,这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以后,还会有别的办法。来日方长。”女人的声音,冷静而理智。
“就先便宜他们几天,哼!”男人的声音,怒气中似乎都带着些讨好。
忽然,一条黑影慢慢地向另一条黑影的方向挪动着。
“我今天帮了你,还受了伤。”男人的声音,怒气不见了,只是更低沉了。他伸出手,拉住女人的手贴向自己的胸口。
女人顺从地任其摆布,吃吃地发着笑,“我怎么舍得亏待你。”手也慢慢地在男人的胸口抚弄。
男人慢慢向前靠,直到紧贴在了女人的身体上,也依然没有停下向前的步伐。女人发出一串低声的娇笑,身体随着男人的步伐慢慢地向后靠着。
他们就像在跳一曲及其优雅的华尔兹。在渐渐逼近的黑夜里,一切进行得如同一场梦。
这场梦,一直进行到紧紧地贴在了墙上。
男人,仍然,丝毫不怠慢地向前靠着,不知道是想要把女人挤到墙里,还是把自己挤进女人身体里。
女人轻轻地申吟了一声,紧紧地抱住了男人的脖子。
这场梦,突然就有新的进展了。
梦里,又多了一些别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仍旧是轻微的。
梦里的声音,怎么好叨扰现实中的人的睡梦呢?是不能的吧。
窗外,就是这个城市的夜。
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不知道怎么的,却还是哪里都找不到月亮的踪影。
且不说月亮,纵使一颗光芒微弱的星星,也是找不到的。
能给城市的夜晚带来光彩的,已经不再是月亮与星星了。
这座城市中,恢宏的万家灯火与倾泻遍地的霓虹,已经连成了磅礴的大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