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阳嘴角一扯,似是极快的冷笑了一下,大声回喊,“好的还在后头呢!”
他笑意未落,枪头一挑,清光一跃而起,追上徐朗的咽喉!
徐朗猛的一惊,师阳已经跟进上来,长枪仿佛蛟龙出水,锋芒毕露!徐朗退,师阳攻,徐朗压马再退,终于,七步开外,师阳的攻势走到了一枪之距的尽头。
徐朗吐出憋紧的一口气,把长刀换到左手,右手在长袍上狠狠的抿,他出了满手的汗。
“好……好哇……”骁骑阵中传出一阵欢呼,慕烬和身边几个统制在城头看得清楚。这一夜,一路颓败,那一枪似刺破了众人头上积压阴霾的乌云般,一霎几个人脸上都是一喜。
慕烬却突然冷声道,“拿我的弓来!”
兵卒递来一张颇为巨大的长弓,遍体金丝绕缠着弓身,看不出质地,却是由两名骁骑一前一后抬着过来。慕烬一刻也不耽搁,取箭,搭弓,箭尖对准了城下的啸风营。
马倌刚用匕首挑断缝线,看见他拉弓,月兑口惊呼,“将军不可啊,伤口会裂开的!”
“你去吧,有劳了。”慕烬用左臂开弓,额上还带着一头淋漓的汗珠,他盯着城下,一张弓拉得如同满月,一刻也不敢放松。
正在这时,只听城下一声大喝,徐朗一个纵身,跃上马背,朝着师阳一刀劈下!
凶蛮的阔刀切割着两军中间的夜色,发出摄人心魄的龙吟长啸。师阳本在急追徐朗,不妨他突然以退为进,而他胯下那匹青骓在后撤的情况下突然反转方向,极快地朝他奔来!
再看他直劈下来的那一刀,霸道之极,一般人哪里还收得回,倘若他一击不成,人又落了地,便再无有活路!
师阳一时被徐朗这样不要命的战术惊到,想不到他会完全不考虑退路,只求一击制胜!
“死吧!”徐朗的刀头和他豹吼般的声音一起落下。
“去!”就在这时,程俊身旁也是一声厉喝,是慕烬松了一直紧绷着的手指。
长箭破空而去,一道白亮的闪电擦过城下骁骑的头顶,擦着师阳举枪的手臂,然后射入徐朗身后的啸风营。
“那人可是路子陌?!”徐朗刀光如虹亮起的刹那,程俊清清楚楚的看见啸风阵中一人突然举弓,而下一刻,那人竟然一个趔趄,跌下了马身!
“不管是不是,先射下来再说。”慕烬这才放下了弓。原来他早料到路子陌的阴招,在啸风营那名射手张弓的同时,慕烬便直取了那人的性命。
“师阳怎样了?”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程俊目光追着箭走了,竟没有看清那一刀的走势,这时候再去看阵前的两人,竟然纷纷坠马落在了地上!
徐朗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呆了。刀杆从中部断为两截,断口裂劈得极整齐,显然是折在了师阳刚才那一枪之下,而那被折断的刀头孤零零的躺在一边,倒像是这一场对决后,一具被抛弃的死尸。没人知道那一招制杀,惊雷闪电,他已竭尽了全力,而他还从未遇到过什么人,能把一杆枪使成生猛的劈刀。他愣愣的又去看师阳,师阳身下火光铺照的地上,赫然一道洒落的血痕。
“徐朗!发什么呆!杀了他!”身后啸风阵中一声阴冷的呼喊,徐朗猛的警醒,拔出腰侧的匕首,朝师阳走了过来。
师阳的伤在左胸口,是那刀头断裂的时候,他一个闪身不及,被飞出的刀锋砍中。他挣扎着站起来,正要迎上徐朗,突然手臂被扶住了。
“将军无碍吧!”
师阳一惊之下回头,赫然发现一道褐红色的防线不知何时已经推到了自己身后,甲阵整齐,长枪如林,片刻便把他如一块水流中的石头淹没,而对面啸风轻骑矫健的武士也已经挺枪而出。两军交伐,再也辨不出他和徐朗的身影。他捂着伤口攀上马背,回头看了一眼城头上七八个站立的身影,把长枪在手心一紧,带马冲了出去,“给我杀!”
“杀!”骁骑军爆出一声大吼,震得大地都颤动起来。
城头上几个统制互相看了看,一个个都是双眼发光,此时郊外前锋营的弓箭手也已经返回,骁骑的反攻终于要开始了!
“将军,我去领中军冲锋!”温良大声说。
“杀出去!直冲国主行宫!”城头上兵甲响动,急着复仇的武士们已经等不得发令,迫不及待的要再次扑到战场上去。
慕烬却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好像石刻一般,他在做最后的思量。骁骑余下的兵力,加上弓箭手,也不过三万余人,敌军少说还有六七万,更不要说城内那些看不见的虹兽,正面对敌的话,至多撑到天亮。他考虑了许久的这个战略,并不是个万全之策,甚至只能说是冒险的一着,但形势紧迫,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可能两全的办法!看来今夜,只有孤注一掷了!
他把目光从城外收了回来,凝聚着扫过众人,“诸将听令。”
城头上等待已久的几个人一起大声应道,“末将在!”
“我引三千人出城外汇合弓箭手,从丽正门杀进去,你们与师阳留守露华门,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只能以甲阵护卫,听城内集合令响,才可冲锋汇合!”
温良眉头一皱,“将军……”
程俊也发现这军令不对,慕烬若是已经攻到城内,露华门下的军阵再冲锋势必会晚,即使啸风将士的铠甲再薄,想要按时接应,前后夹攻,也来不及。
将军发令说一不二,也不喜欢过多的解释,但从来不至于出错……程俊正思虑着,抖然一个警醒,脸色瞬间煞白,“将军……将军是要领这几千人……去刺杀!”
“将军,不可啊!”程俊脑子里一时千思万绪。集合令响再冲锋,慕烬无疑是要保证骁骑杀出去的时候,对面不会有天狼等着围截,但他独自带兵杀进丽正门,几千人对几万人,铤而走险,难保有去无回啊!
“还是两面夹攻……”
“夹攻也没用,骁骑寡不敌众,只会徒劳死伤。”慕烬果决的打断他,“我另有一道军令给你们,半个时辰之后,城内号角倘若没响,你们即刻掉头出城!”
“弃城?!”这一次所有人都呆了。
弃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后退。意味着亲自走下这道城门,回头望着啸风践踏自己的战旗,意味着自愿丢三十万老幼妇孺在天狼营的斩马刀下,还意味着余生里,活一天就要多听一天世人的嘲笑,甚至那每一天,都还会被自己的良心煎熬。
“不,”温良白着脸后退一步,“今夜就算是中军死光了,我也不会让他们弃城!”
“要出城门,除非我的头已经给砍下来,被人拖出去!”
这一道让人心惊的军令发下,几个统军甚至毫不思考,就本能的拒绝。
慕烬已经猜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这时候手里还拿着长弓未来得及放下,把弓梢靠在城墙上,他的目光抖然尖锐,“我问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计生死,不怕亡军,势必要把岁安夺回来?!”
霍然提高的语调,带着粗粝威压下来,几个人精神一振,不假思索的齐声应道,“是!”
“可是我怕。”
心血高昂的军士们微微一怔,说这话的是慕烬。
他的声音只扬高了刚才那么一句,就又回复了平静,这几个出口的字,跟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冷硬。
然而,所有人的心神都在听到那个“怕”字的时候,微微震动了一下。慕烬统兵二十余年,何时说过“怕”这个字!这简单的一句话似乎带着深不见底的辛酸,硬是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你们不计生死,不怕亡军,可是我怕。我不能让骁骑全军覆没。我不能冒这个险。”慕烬说着这话,坚韧的脸色竟也忍不住变了变,“帝都今次降旨,本就为了让南属的这三支劲旅互相残杀,对我们来说,这一夜是生死存亡的一役,对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尤其是萧白契,不知道跟虹兽做了什么交易,他今夜绝对不会轻易收手。天狼的恶名,是怎么来的,你们忘了么?”
“是……屠城……”程俊吐出这两个字,脸上一片惨白。
四年前骁骑与天狼联营,是他领统军副将一职,跟随慕烬攻破了燕都,又连月攻城拔寨,夺下了梁国城头第一杆将棋。只没想骁骑大军刚刚离境,萧白契便下令天狼屠城,整整两座城池的男丁,被杀得一干二净,女子全部没籍为奴,一多半死在了随军迁移的途中。自此,大罡过了南面国界,是荒芜得千百里不见一户人烟。
伏尸遍野的空城,繁华如锦的岁安,这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让程俊握弓的手止不住要颤抖。
“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但即使全军压上,就能挽回今夜的败势么?骁骑一旦亡军,岁安还会有什么希望?”慕烬抬手指着城下已经开始全面接战的两军,目光陡然收紧,“半个时辰之内,把城头给守住了,等城内集合号。在此之前,我要你们个个自保,不要想着击溃任何人!下去,把他们都活着带回来!”
他的声音已是少有的酷厉,统军们心知他主意已定,再劝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几个人互相望了望,一咬牙头也不回的下城楼去了。
一片火光里突然只余了程俊。
清冷的夜风吹来,坚固的赤色骑甲似乎突然就被吹透了。他缩了一下肩膀,望了望头顶积压如阵的黑云。这么的低,仿佛就压在人的头顶上,要将他的肩颈压断一般。
慕烬这时候用枪头在自己袍角上划下来一块布条,把臂上伤口重又死死扎住,可能是因为勒痛了,他坚毅的脸庞忽然扭曲了一下。
程俊看着他,骤然竟有一刹错觉。
他依然记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在最初时候的样子。
二十年前的岁安,不过是西荒一个村落般的城隘,匪贼横行无忌,不但郊外田地被霸占,夜晚翻上城头一夜能死几十口人命。
“要让岁安的楼台也连成云,要让夜晚的灯连成璀璨的星河,还要有一支强劲的军队,纵横捭阖,四方臣服!”这样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话,竟然也是他曾经说过的。而他竟然真的一件一件的做到了。平乱军、建民宅、觐帝都、伐梁燕,边境的百姓像蛾子扑火般的迁移过来,若说岁安的繁华是国主的功劳,莫不如说是慕烬的心血。
但年月总是无情,二十余年军旅生涯,人像一块铁一样被反复跌打锤炼,那清俊的少年将军,眉角的纹路,竟也渐渐和这锦绣国都的阡陌一样,繁复纵横起来。而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之后,他已经是眼前不喜言语,持重练达的一个了。
然而这一刻,那经年久不亮起的一双眼里,纵失了温良,却愈发的带着锋芒。程俊突然觉得,他眼前站着的赫然便是那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青衣卫,与他并肩纵马夕阳,谈笑风生,眉眼间尽是未经尘世的清光狂放。
“将军!”程俊急促地唤了一声,慕烬回过头,程俊静静的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将军……小心了。”
慕烬的脚步顿了顿,“我是要你们做好准备,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百战百胜的军队,”他提起枪,已经是整装待发的模样,“败,可以败,但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他不准备再过多解释,再多的解释这时候也是多余。这一夜,快得让所有人都来不及留恋和悲伤,露华门外弓手的箭阵已经列队整齐,慕烬大步走下阶梯,一个转身,看见城门外浓郁的夜色。
像一片粘湿的沼泽,仿佛藏着成千上万看不见的鬼怪在里面。他吸了口气,走入连自己都未知的黑暗中,岁安城在身后静静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仿佛注视着这暗夜里唯一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