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战鬼!战鬼啊!”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名赤甲的骁骑沿着墙根极慢的爬过来,似是力气已经用尽,不知怎么还能吼的这么大声,待他走近了些,慕烬豁然看清,他的腰是断的!上身一道锋口横切,腰间明显已经错位!而这人是被活着斩开的,刀法太快,被斩断的脊梁骨一时来不及错位,连脊髓都还连在一起!
以人的本事,纵使大阙刀再狠再利,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身后的众人已经有些色变,不安地骚动起来。
慕烬朝程俊一个挥手,他陡然晃过神来,煞白着脸叫道,“还不快把这扰乱军心的拉下去处置了!”说着也不等人,自己上去要把人驾走,那人却扑的一声倒在地上,腰部以上已经断成两截。
慕烬的眼角抖动了一下。所谓的战鬼,最早是从西荒传过来的一种说法,据说那里有一种巫术,能让死去的人变成阴兵,不怕刀砍,不怕火烧,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城头上下不管是还活着的,或者已经死了的,也许只有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没时间解释了,还有更紧迫的事。
他催马越到阵前,回手一招:“列长锋阵!”
“将军!”程俊脸色一变,想不到他会列阵,回头看城外,弓箭手还远没有踪迹,“避一避吧!弓箭手还没回来!这里只得五六千人。”
慕烬脸上因为失血而嘴唇泛白,他沉默的摇了摇头,“看这阵仗就是为城头来的,我们退,能退到哪儿去,莫不是城头不要了,要退到自己的城外么?列阵吧。”
程俊微微的怔了一下,他直感觉慕烬平日里的温敦内敛从得知丽正门失陷那刻起,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直似换了个人一般。
“挡不住啊将军!”程俊焦虑地说道,“听这阵势,不下万人啊!”
他话音刚落,迎面奔来的马蹄声已经大了起来,起初还埋在狼烟的后面,来势却极快,眨眼已经又扑进了不下半里,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烁光的枪锋,粼粼一片钢铁荆棘。
“羽林长枪!”
“是骁骑军!”
领头的是师阳,他一身赤甲被血染成黑红色,刚接近露华门,马蹄还未停,他便直接落马下跪,一身染满了血的战袍呼啦啦扫进土里,“师阳对不住岁安,对不住弟兄们!丽正门失守了……”
慕烬皱了下眉,正要说话,突然城墙上起了一阵骚乱。城头上有人叫道,“有军队!又有军队过来了!”
城下顿时喧闹起来,一阵兵甲呼啦响动,望向露桥街远处,果然又扬起一片尘土。
“还有余兵?”慕烬极快的问。
“除非是两个城门的守军。”师阳道。
“不可能。萧白契进城一定先派天狼占领主街,他们过不来,列阵!”慕烬声音不大不小的下了一道令,中军余下的五千人把长枪平挥作密集的枪阵,盾牌护胸,一边合成甲阵一边迎上了师阳带回的骁骑。
这时两人已经上了城头眺望,露桥街另一头急冲过来一道骑兵,破开夜色,渐渐显露出来。
慕烬眉头锁得死紧,如果虹兽真的施法帮助萧白契和路子陌,那么今夜只能是一场屠杀。他叹了口气,那两个妖人,到底想要什么!
骑兵凶猛地往前冲着,来势之快如几千支离弦的箭攒成一束,被一张巨大的弓一齐发射了出来。银色的刀锋和战甲相互辉映着,仿佛一道白色的雪浪。啸风,慕烬在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大罡乃至整个人族地域,只有一支军队能达这种速度。
“不下两万人。”慕烬道。
这时五千人的甲阵已经完全被推了上来,封住了露桥街正面,铁桶般把城头的防线直往前推进五十丈。慕烬却一点也不乐观。
这时突然身后一阵响动。
“将军!”
慕烬和师阳回头,程俊领了一人已经走到面前,“就是这老汉!原是个出海的,老兵,你把话再给将军讲一遍。”
老兵四五十上下,精瘦的身形和一双手,看眼神倒是个清明的。他对着慕烬一拱手:“将军。小的渔民出身,没从军前是赶海市的,下过几年潥海,恰巧一回跟几个捉虹兽的人去得深了些,结果就出了事,以后再没敢下海……就来王城从了军。”
师阳在一边嫌他啰嗦,回头狠望了一眼长街上正往这边奔来的大军,“快说出了什么事!”
老兵狠吸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大了:“跟今儿晚上一样!天上都是红色的网!将军们都没注意,这网又细又不显眼,当时那网罩住我们的船,几个人就开始互相砍,砍完就往水里跳,都没活!”
“那你怎么活了?”师阳问道。
“因为他不是去捉虹兽的。”慕烬心中已是了然,“那几个人互相残杀,是因为他们本来心里就有,要杀了对方自己发财,虹兽的法力就是释放人心里的,让人丧失理智。”
他这话刚出口,城头上包括师阳,程俊在内,不下百人全乱了。
“虹兽在野闻杂记里也是有记载的,天狼营不是什么战鬼阴兵,是被虹兽的心网控制了!”慕烬声音笃定,一边说着,一边把环围的几个统制一个个看了一遍,“把老兵说的,和这话一起传下去,现在就传!”
“是!”几个统制匆匆交代了各自的传令兵。
慕烬站起身,“老兵,还请教这虹兽可有什么捕捉的方法,法术能不能解?”
老兵也咬了咬牙,白着脸摇头,“虹兽在民间捕捉就极难,猎人都是靠着埋下的捕兽夹和陷阱,至于法术……-”他又摇了摇头,“知道的人本就不多……”
“他娘的,净添乱!”这一声骂粗着嗓子,竟是一向性格温和的程俊,他撑着墙探出半个身子,突然道,“敌军停了!”
程俊脸色变了变,“路子陌可是要与我们正面交锋?”
“天狼少说还有三四万精兵……”师阳道,“岁安,还能夺回来吗?”。
师阳是个直脾气,这话城楼上的人,没一个心里头不想问的,却只有他说了出来,声音却是小的,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慕烬本来正要说话,却陡然被这一句话问住了。他立在自己的战旗下,看着不远处那银流般的骑兵巨阵,心头忧虑重重。啸风兵力占优,更有萧白契几万天狼虎视眈眈,骁骑即使浴血死战,今夜想要歼灭他们已是无望,而岁安却是再没有后援。
这是入夜之前,他最害怕的一种结果。竟然就生生成了事实。慕烬握紧右手,骨节已经崩到发白。“程俊。”他突然叫道,“去看看军中医官在不在。”
程俊极快的瞟了一眼慕烬的手臂,掉头就去了。
慕烬心知这时候最该做的,就是安慰这一众将士,但临阵最忌讳的便是仰高。他并不是个盲目乐观的人,那个“能”字,无论如何,他也说服不了自己把它说出口。敌军破城而入,骁骑兵力也失了一半……其实这一夜,已经算是败了。
“城头上的可是慕烬慕将军?!”这时远处突然传过来一声大吼。
这一声中气十足,隔着夜色和百丈远的距离,听在耳朵里依然振聋发聩,周围骁骑一个抖擞,反应激烈,几乎是齐齐拔刀,露华门上顿时一片寒光清冽。
师阳眼一呲,遥遥的看见啸风阵中独马突出一名人高马壮的骑士,提着一柄大刀,“这人应是啸风副将徐朗,果然彪悍!”
大吼的余音还在城头上绕,却听当的一声,是徐朗把手里的武器戳在了地上,也不知那把刀是有多重,这一下竟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来。
慕烬站在一片刀光里,敛着眉目,沉声道,“正是!徐将军有何指教?”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微微压低,并非高扬或带着锋芒,却是天长地阔仿佛充斥整个战场。
“哈哈!”那单枪匹马的武士竟然对天豪放的大笑了几声,“久仰慕将军大名,徐某不才,想请慕将军下来,跟我切磋切磋!”
师阳手里长枪一震,“我去!”
“急什么!”慕烬摆摆手,“路子陌无非是想拖住我。他绝对不会冲锋。即使不忌惮骁骑,也不会不顾虑身后的那匹狼。萧白契这时候,可是盯紧了他的后背。”
这时两人身后人群突然让开,程俊急匆匆的回来,脸色难看,“医官走散了,只有一个马倌,给战马缝过几回针。”
他说着让出身后一个略显羸弱的小伙,身上战甲未怎么染上尘血,在人圈里簇新一样亮眼。
慕烬回头扫了一眼城下,那体格魁梧的啸风副将打马退了几步,倾着身子回头,样子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仔细去看,果然见一人的的身影隐在一片银光的阵中,马头与身旁将士齐平,并不突前。
慕烬收回目光,看了看那马倌,道:“就你了,要快。”说着已经把早就湿透的裹布解了下来,甩在地上,露出手臂上的伤口。
“这……”师阳一个瞪眼。
“好狠的刀!”
受这一刀到现在,慕烬也没仔细看过,这时候对着城头的火光,只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刀口利落,皮肉都翻卷开来,露出里面的红白筋肉。
那马倌觉得自己两排牙猛抖了一阵,忙从胸甲里掏出一个布包,在手心里打开,显出一根比平时粗五倍不止的长针,另有一些羊肠线,对着火光穿针引线,手法倒是利落。
“这是路子陌的刀法,”慕烬把手臂映在一个火把下面借光,“今晚上你们记住了,若看见一把纹金的白亮刀头,一定要小心,那便是路子陌。”
突然!脑子里嘤嗡一阵鸣响,粗针刺穿皮肉的痛感直扎入心,慕烬猛吸了一口气,耳边出现短暂的失聪。片刻,待针穿到第四个孔,慕烬才缓缓的吐出那一口气,入耳的,却是从城下传上来的暴吼。
“徐某我未入军以前!就敬仰慕将军的大名,骁骑!更是独领西属的雄兵,却不想今夜碰到天狼,却是鸡蛋碰石头,一撞就碎了!”
他的声音如同狮吼,雄浑有力,说完把手里大刀冲天空一举,啸风阵营接着就是一片狂笑,而他座下一匹青骓,在阵前踱来踱去,似是被自己主人的声音震得不安。
“邵国无名小卒!看我一枪刺了你!”师阳一声呼吼,再也按捺不住,提枪劈开人群就下了城楼。
程俊正要拦,慕烬灰白着脸,微微抬了一下手,“让他去。”
“只怕是有奸计!”程俊趴在城墙上俯,“路子陌这个人名声……”
“路子陌这个人没有人品,自然谈不上军德,我既然让他去,自是有原因,”慕烬拧过头看臂上的口子,已经快要缝合完毕,“壮一壮士气也好。”
城头下骁骑的阵线突然裂开,一骑黑马矫健奔出,长嘶着冲向对阵的两军中央。
徐朗本来正遥望着城头踱步,想着怎么把慕烬逼出来,突然看见这一骑来势凶猛,马上人一身赤甲,长枪烁光峥嵘,心里一喜,提了武器准备迎战。
“来人可是慕将军?”
师阳一声冷笑,“骁骑副将师阳来会,我斩你,绰绰有余了!”话音刚落,手中光芒一划,师阳抄起长枪疾送,枪头如同破开夜雾的光线,直抵徐朗的胸甲,眼看便要穿胸刺出,然而……-枪头轰然鸣阵,撞上了招势刚刚铺展开来的大刀。
枪头停在了距离银甲五寸的空气里。徐朗脸色一沉,此人力气甚大!他虽然反应迅速阻住了枪头,但自己握刀的手腕却在那一杆长枪力道的压逼之下,生生移动不得!
一杆枪直刺拖出,一柄刀横亘阻挡,马上的两个军官一招相遇,竟然就是凝滞般的死对。枪法不似刀法,军刀杀敌靠生猛凶悍,但枪本为刺兵器,取得是灵活多变,精微独到。按照寻常枪法的走势,师阳一击不成,势必翻腕变招另攻他出,但此刻徐朗只感觉正在与自己敌手的这个人,手肘臂膀均已成铁,攻势极凌厉的一杆枪,丝毫没有收回的打算!
他心头的浮躁刹那间消散……-不愧是大罡第一名将的麾下!
“师将军好枪法!”徐朗大喝一声,抽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