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不久,当大靖的统治风雨飘摇、北疆再次陷入战乱之时,凌醉才明白,自己此番孤身返回帝都,不过是来斩断世俗的一切羁绊,而非力挽狂澜的英雄。她的才华,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捕快;她的人生,骑战天下,辗转迁徙,属于西域和北陆的万里戈壁草原。
可惜当她领悟这一道理时,大靖的国祚已行至尾声。
话说凌醉秘密返回帝都后,直奔宰辅府邸。
彼时正值薄暮,夕阳垂挂在帝都上空,斜晖熠熠。凌醉一青衣小生装扮,趁四下无人,闪身探入宰辅府邸的侧门。
后院一片宁寂,葳蕤早已开败,浓郁的药香味弥散开来,充盈入每一节残枝败叶。已近十月中旬,这枯淡清瘦的秋季。
宰辅苍老喑嗄的咳嗽声破窗而出,直达凌醉的耳朵。远行归来的军人急切地推门而入,那一刹那,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宰辅枯槁的病体在深青色的棉被中颤颤发抖,剧烈的咳嗽引发了阵阵抽搐,殷红的血染红宰辅夫人递过去的手帕,地面上仍有斑驳的血迹……凌醉怵在当场,她不敢相信,自己离开不过数月,昔日健壮矍铄的一国之臣已然成为一个缠绵病榻的垂死之人!
仿若不过片刻的光景,离别仍历历在目宛如昨天,然而急景凋零,说不定她星夜兼程奔回帝都竟是赶来见最后一面。
那一刻,女扮男装从军的女子再也按捺不住,“咚”地跪在病榻前,失声恸哭。纵然无情,却怎能无义!宰辅大人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恩,及一直以来对自己的信任和支持,就已经永难报答,更兼另一种情愫。
那是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纵不愿承认却始终存在的情怀。血浓于水的亲情,融入生命的每一条血管,永远也无法抹掉无法拒绝的血系亲缘。
她不顾地面的污秽,把头朝床前重重一磕,失声痛哭:“爹!”多年来隐忍的情感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带着数不尽的屈辱、爱恨、遗憾和悲愤。这个坚毅果敢的女子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在父亲的病榻前嚎啕大哭。
只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已不能回应她这般炽烈的情感。这个迟到的女儿,曾经日夜相处却不敢相认,而今待终于团聚了,却已没有可以安享天伦之乐的寿数。
人生在世,谁不是带着憾恨离去,不同的,只是彼此的经历和冀望罢了。他这一生的荣辱风华,俱是建立在功利权势之上,泛滥,他自以为忧国爱民,到头来还是死在刺客的铡刀之下,被病魔索命。其中憾恨无数,有先帝遗留下来的宁王这一心月复大患,有当今圣上的不思进取荒婬误国,亦有个人情感,对妻子的,对女儿的,以及另一个女子的。
“唉!起来吧,孩子。”宰辅哀叹一声,勉力用涣散的瞳孔凝聚起光望向凌醉,“天冷,地凉……”
“哇……”凌醉反倒哭得更凶了,唬得在旁斥候的宰辅夫人急忙去关紧门窗,“爹,是我对不起你,女儿不孝啊!”
“傻孩子,别说这话,你能回来我就已经很欣慰了。”宰辅的神智尚是清醒,不顾久病之躯,硬撑着要去拉女儿起来,“不要冻坏了。”
外面早已天黑,深秋的夜晚,宰辅夫人掌起了灯,摇曳的红烛映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搀扶起凌醉:“好孩子,听你父亲的话,起来吧!”
凌醉默不作声,许久许久,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恭敬而庄严地递到宰辅面前:“爹,这是玉关守将蒋浩成写给北狄左贤王的信,正是他通敌叛国的罪证,请您过目。”
“好,好!”宰辅伸出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接过那封信,从头到尾阅了一遍,心情激荡不已:“咳,咳……正是他的罪证,老夫早就怀疑蒋浩成私通北狄,有了这封信定可判他死罪!他……”然而,言未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濡湿了被褥。凌醉忙过去扶他:“爹,你就好好养病吧,剩下的事交给女儿就是了。”
“唉,你有所不知啊,皇上最近……”宰辅还是不放心。
凌醉追问:“皇上怎么了,不就是不理朝政吗?我就不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做得住,明天我就进宫面圣去。”
“明天皇上不在宫里,你去了也见不到他。”宰辅哀叹道,“明天是十月十五,蘅苕皇后的生辰,皇上要去景山祭天啊!”
蘅苕皇后,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司徒南大将军的独生女儿,天祚五年跌入景山断肠崖下,葬身于滔滔浊浪之中,尸骨无存。后人只能收其故物,敛其衣冠,树之以陵。
凌醉颓然不语,十月十五,是蘅苕皇后的生辰,她怎么会忘呢!虽然这个皇后一向被认作是魅惑的圣上的罪魁祸首,无论在朝在野皆口碑极差,但同是女子,凌醉还是替她感到惋惜。不幸的爱情,短暂的生命,以及葬身鱼月复的结局,剥除了这一层红颜祸水的外衣,余下的,只是一个充满悲情的普通女子。这世上的感情,没有一样不是千疮百孔的。
凌醉不由感慨:“皇上还真是痴情啊!”
“没有什么长存不灭,”一旁侍立的宰辅夫人吐出一声幽长的叹息,“能为感情作证的,只有时间。”
榻上的宰辅听了,眼中光芒黯败。
凌醉毕竟年轻,未能理解宰辅夫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想了想,决然道:“那我明天就去景山面圣,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件事禀告皇上!”
翌日拂晓,凌醉起来与父亲告别。药香盈室的房内爇烛无数,幽深如海。宰辅夫人倚靠在床前,以肘为枕正在打盹,膝上搭盖的短小棉被已滑至地上。清晨绝早的光阴,万物尚在沉睡,阒寂得可以清晰听见铜炉里哔啵作响的木炭声。
她实在不忍心去叨扰这一对患难夫妻,只是悄声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棉被轻轻替她盖好。她的脸一半隐在床幔的影子里,一半映着烛火的微茫,摇晃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倦怠的若有若无的笑。这个年逾四旬的女人,纵然容颜绝世,保养极好,额上也已零星地染上了霜华,青春不再。
凌醉默然转身,她已暗自下定决心,绝不做一个为情而活的女子,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十月十五清冷的天光中,她手握信笺,毅然决然走出了宰辅府邸。